没多久,我们就瞧见了。万王之王号超过了我们小艇的分布线几英里后,开始放自己的小艇。我们只有五只小艇(温莱特逃走之后少了一只),而他们却带了十四只。他们把小艇放在我们最近一只小艇的下风面后很远,又横插到我们前面继续放着,放完时,他们已在我们第一只上风艇的前面很远。我们的狩猎被破坏了。我们后面再也没有海豹,前面十四只小艇一字儿摆开,又扫尽了面前的海豹,像海上大扫帚。
我们的小艇,只在万王之王号的小艇和我们之间两三英里内的海面上狩猎了一会儿,便回来了。风小了,波平如镜,海豹成堆,真是一个美极了的打猎天——这样的日子,整个幸运的狩猎季也只能碰上两三天。一大群人从我们身边纷纷走过:猎手、桨手、舵手,每个人都觉得被抢了。小艇在诅咒声中吊了上来。要是诅咒真有用的话,阎王早就又回地狱作威作福去了。“不得好死,回地狱吧。”老易说,他的眼皮扯个不停,他刚拽上小艇,在一边喘气。
“听一听,找找看,他们灵魂的是什么,难找吗?”海狼说,“那玩意是信仰,还是爱?还是理想?是善?是美?还是真?”
“他们天赋的人权受了伤。”美谛插进来说。
她轻柔地说着,站在十来英尺以外,一只手扶住主护桅索,随着晃动的船,身子摇曳着。那银铃之声拨动了我的心弦,两相应和着、纠缠着!我几乎不敢看她,怕露了马脚。她头上扣了一顶男孩式的小帽,棕发松松地耷着,衬着娇嫩的脸蛋,阳光映照其上,像是一道光环。她纯洁甜美,犹如天外仙女,魅惑极了。见到生命的七彩幻美,生命的礼赞又回到我心里。海狼对生命的唯物解释,委实荒唐。
“感伤主义者,”他嘲弄道,“又一个凡.伟登,那帮人叫骂,只是别人挡了他们的欲望之道,不过如此。挡了什么欲望之道?大笔的钞票到手,上岸去胡吃海塞,颠鸾倒凤,这是人的兽性,这是粗蛮原始的欲望。这是他们的真我,是他们最向往的,是他们的宏伟目标,算是他们的理想吧。场面不太感人,但他们的心受到最深的震撼,他们的钱包受到最深的震撼。摸到他们的钱包,也就是摸到了他们的心。”
“你倒不像被摸走了钱包的样子。”她笑眯眯地说。
“我这人绝世独立,只是钱包和灵魂也同时摸去了。按照伦敦的市场价,按照对今天下午可能到手的毛皮的公平价,万王之王号的贪食,使夜叉号丧失了大约一千五百元的毛皮。”
“你挺平静的——”她接着说。
“那仅是脸上;杀机则在里面涌动。”他插进来说,“不错,我明白,而那人是我亲哥——真伤感吧!啊呸!”
他的脸起了变化。话音伤感了,脸也伤感了。
“你们或许是快乐的,你们这些感伤主义者。在做美梦时,确实是快乐的。你们找到一点善,就觉得自己也善了。请告诉我,我善吗?”
“看上去很善——从某一点上看。”我滴水不漏。
“具备向善的潜能。”美谛说。
“老一套!”他有些恼了,对她叫道,“空话。你的思想不成形,不能托在手上观察。你那不是思想,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情绪,一种幻象,不是理性的结晶。”
他的声音柔和了,恳切了。“知道吗?有时我也希望不看人生的现实,只沉迷于梦幻。当然,那是虚伪的,完全虚伪的,是违背理性的,可是从另一面看来,理性告诉我,沉醉于梦想,会快乐点。归根到底,快乐是生活的薪水。没有快乐的生活,就是无用的行动。为了生活而劳作,却得不到薪水,这比死还要难受。最快乐的人,是生活薪水最高的人。梦幻,使你们更少烦恼而更多满足,真实,对于我,正相反。”
他沉重地摇着头。
“我怀疑,常怀疑理性的作用。梦幻反而更实用——让人快活。情感比理智更让人开心,而且,你还得为理性带来的欢乐付出利息——你总是忧心忡忡。情感让人快活过后,是感官的疲倦;而疲倦可以很快消失,快乐又来了。我羡慕你们,我真羡慕你们。”
他陡然停下,嘴唇上荡起一个莫测的微笑,说下去:
“切记,我的脑袋羡慕你们,并非内心。我的理性令我羡慕。羡慕是理性的产物。众人皆醉我独醒,太厌烦了,真希望一醉方休。”
“或者说智叟望着愚公,希望自己也是个愚公。”我朗声笑了。
“对,”他说,“你俩是一对穷光蛋的愚公。钱包里没有真钱。”
“但,我们跟你一样活得潇洒。”美谛反对。
“更潇洒,因为你们一无所有。”
“还有,因为我们向着永生。”她反驳。
“你们向着,或是自以为向着,这都是一回事。你们活着,靠的是你们从未到手的玩意。作为盈利,你们从从未到手的玩意那里,比起我花掉我到手的玩意,赢得更了不起的尊敬,而我这些玩意是用血汗赚来的。”
“那你为何不改用一下别的钞票呢?”她揶揄道。
他盯着她,半带希望,然后懊恼地说,“晚了。也许我想,但做不到了。我的钱包塞满古董钞票,那玩意,很顽固。别的钞票在我这儿很难行得通。”
他不说了,那目光视而不见地掠过她,凝望一平如镜的大海。远古的伤感揪住了这个人,他浑身战栗。冥思把他拖入阴郁,估计几小时内他的魔性又会发作。我想起了福罗沙,明白这人的伤感其实是唯物者为自己的唯物主义所付的抵押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