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他的后面传来声音,那是有人走路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去,看见躺在地上的柱子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还看见在他附近的右边有一个,在他左边的横梁下也有一个。曙光完全照在从西边走来的那个人的脸上,克莱尔在曙光里看见他个子高大,走路像军人的步伐。他们所有的人显然是有意包围过来的。苔丝说的话应验了!克莱尔跳起来,往四周看去,想寻找一块武器,寻找一块松动的石头,或者寻找一种逃跑的方法什么的,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离他最近的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是没有用的,先生,”他说,“在这个平原上我们有十六个人,这儿整个地区都已经行动起来了。”
“让她把觉睡完吧!”在他们围拢来的时候,他小声地向他们恳求说。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看见她睡觉的地方,因此就没有表示反对,而是站在一旁守着,一动也不动,像周围的柱子一样。他走到她睡觉的那块石头跟前,握住她那只可怜的小手;那时候她的呼吸快速而又细弱,和一个比女人还要弱小的动物的呼吸一样。天越来越亮了,所有的人都在那儿等着,他们的脸和手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银灰色,而他们身体的其它部分则是黑色的,石头柱子闪耀着灰绿色的光,平原仍然是一片昏暗。不久天大亮了,太阳的光线照射在苔丝没有知觉的身上,透过她的眼睑射进她的眼里,把苔丝唤醒了。
“怎么啦,安琪尔?”她醒过来说。“他们已经来抓我了吧?”
“是的,最亲爱的,”他说。“他们已经来啦。”
“他们是该来啦,”她嘟哝着说。“安琪尔,我一直感到高兴——是的,一直感到高兴!这种幸福是不能长久的,因为它太过分了。我已经享够了这种幸福;现在我不会活着等你来轻视我了!”
她站起来,抖了抖身子,就往前走,而其他的人一个也没有动。
“现在可以走了。”她从容地说。
59
温顿塞斯特是一座美丽的古城,威塞克斯的首府;在七月的早晨,威塞克斯起伏不平的丘陵充满了光明和温暖,温顿塞斯特城就位于这片丘陵的中部。那些带有用砖砌的山墙和盖有屋瓦的石头房子,外面的一层苔藓已经因为干燥的季节差不多晒干脱落了;草场上沟渠里的水变浅了,在那条斜坡大街上,从西大门到中古十字路,从中古十字路到大桥,有人正在不慌不忙地清扫大街,通常这都是为了迎接旧式的集市日子。
从前面提到的西大门开始,所有的温顿塞斯特人都熟悉的那条大道,向上延伸到一个长达一英里的长方形斜坡,渐渐地把那些房屋抛在后面。就在这条道路上,有两个人正在迅速从城区里走出来,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走上坡路要费力似的——他们没有意识到费力不是因为他们心情愉快,而是因为他们心事重重。在下面那块小小的开阔高地上,建有一堵高墙,高墙中间有一道栅栏便门,他们就是从那儿出来走上这条大路的。他们似乎要急于避开挡住他们视线的那些房屋和诸如此类的建筑,而从这条大路走似乎为他们提供了一条最快的捷径。虽然他们都是年轻人,但是他们走路的时候都把头低着,太阳微笑着把光芒洒在他们悲伤的步伐上,一点儿也不可怜他们。
那两个人中间有一个是安琪尔·克莱尔,另外一个是克莱尔的小姨子丽莎·露;她的身材颀长,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蓓蕾;一半是少女,一半是妇人,完全是苔丝的化身;她比苔丝瘦一些,但是长着同样美丽的大眼睛。他们灰白的面孔瘦了,似乎瘦得只有原来的一半大小了,他们手牵着手向前走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走路,就像吉奥托在《两圣徒》吉奥托(Giotto,1266-1337),意大利画家,其名画《两圣徒》(Two Apostles)现藏于伦敦国家美术馆。中画的人物一样。
当他们快要走到西山顶上的时候,城里的时钟敲响了八点。听到钟声,他们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但还是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第一块里程碑那儿;那块白色的里程碑竖在绿色草地的边上,背后是草原,跟大路连接在一起。他们走进草地,好像被某种控制了他们意志的力量逼着似的,突然在里程碑旁边站住了;他们转过身去,好像瘫痪了似的在里程碑旁等着。
从这个山顶上望去,周围的景色一览无余。下面的谷里就是他们刚才离开的那座城市;城中最突出的建筑好像一张等角图那样显眼——在那些建筑中,有高大的大教堂的塔楼,有教堂的罗曼式窗户和漫长的走道;有圣托玛斯的尖塔,还有学院的带有尖塔的塔楼,再往右边,便是古老医院的塔楼和山墙,直到今天,来这儿朝圣的人都能获赠一份面包和麦酒。在城市的后面,是圣凯瑟琳山的圆形高地;再往远处,便是越来越远的景物,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在天上太阳的照耀下消失的地方。
在连绵不断的乡村原野的衬托下,在那些高楼大厦的正面,有一栋用红砖盖的大楼房,楼房上盖的是水平的灰色屋顶,窗户上有一排排短铁栏杆,这表明那儿是囚禁犯人的地方;整栋楼房的样式既呆板又教条,和歌特式建筑错落有致的奇特风格形成鲜明对照。从路上经过这栋楼房,紫杉和长青的橡树多少把它遮挡住了,但是从山顶上看去却一览无余。不久前那两个人走出来的那道便门,就在那栋建筑的高墙下。在楼房的正中,有一个丑陋难看的八角形平顶塔楼矗立在东方的天空里;从山顶上看去,只能看到它背太阳的阴暗一面,让人觉得塔楼似乎是这座城市美景中的一个污点。可是那两个人所关心的正是那个污点,而不是城市的美景。
塔楼的上楣竖着一根长旗杆。他们的眼睛就紧紧盯着它。钟声响后又过了几分钟,有一样东西缓慢地从旗杆上升起来,微风一吹,那件东西就展开了。原来是一面黑旗。
“死刑”执行了,用埃斯库罗斯的话说,那个众神之王众神之王(the President of the Imortals),语出于希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被囚的普罗米修斯》第一六九行。对苔丝的戏弄也就结束了。德贝维尔家的骑士和夫人们在坟墓里躺着,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那两个一言不发的观看的人,把身体躬到了地上,仿佛正在祈祷,他们就那样躬着,过了好久好久,一动也不动。黑旗继续不声不响地在风中飘着。他们等到有了力气,就站起来,又手拉着手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