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人中,我看到了尤来亚·希普,他穿着一身黑衣,神气谦卑。我和他握手时,他告诉我,说因为蒙我注意而荣幸,由衷感激我屈就下交。我巴不得他少对我来感激,因为那整个晚上,他就怀着感激围在我身边转;只要我对爱妮丝说上一句话,他就一定会用那张苍白脸上没遮盖的双眼从我们后面狰狞地盯住我们。
还有些别的客人,我觉得都像酒一样被临时冰过了。但是,有一个客人尚未进来就引起了我注意,因为我听到通报他为特拉德尔先生。我的思绪飞回到萨伦学校,我不禁猜想:难道就是那个总是画骷髅的汤姆?
我怀着异常的兴趣寻找特拉德尔先生。他是一个冷静镇定的青年人,举止谦和,生着一头叫人好笑的头发,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很快就退缩到一个远远的角落里,我想把他找出来都挺费力。终于,我把他看清了,如果我的眼睛没骗我,他就是昔日那个不幸的汤姆。
我走到华特布鲁克先生面前,说我相信我在这儿看到了一位老同学。
“真的!”华特布鲁克先生大吃一惊地说,“你很年轻,不可能和亨利·斯派克先生同过学吧?”
“哦,我说的不是他!”我答道,“我说的是叫特拉德尔的那个人。”
“哦!啊,啊!真的!”我的主人兴趣顿减地说道,“很可能。”
“如果真是同一个人,”我看着他说道,“我们就曾在一个叫萨伦学校的地方做过同学,他是个很好的人。”
“哦,是呀,特拉德尔是个好人,”我的主人面带迁就应付的表情点头说道,“特拉德尔实在是个好人。”
“太碰巧了。”我说道。
“真是太碰巧了,”我的主人接着道,“特拉德尔本来不见得会来这儿的,因为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生病了,他在餐桌上的位置就空了出来,特拉德尔是今天早上才被邀请的呢。一个非常有绅士风度的人,我说的是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呢,科波菲尔先生。”
我只能附和地哼了一声,以示完全理解,因为我压根不认识他;我问他特拉德尔先生的职业是什么。
“特拉德尔,”华特布鲁克先生答道,“是学法律的青年。是的,他的确是个好人——除了和自己过不去外,从不和别人过不去。”
“他和自己过不去吗?”我满心痛惜地问道。
“嘿,”华特布鲁克先生很满足得意似的扁扁嘴并玩弄着表链说道,“我应该说,他是那种自暴自弃的人。是的,我应该说,他决不会——比方说吧——值五百镑。一个专业界的朋友把特拉德尔介绍给我。哦,是的,是的,他有起草答辩书的才能,也能用文字清楚地阐述一个案件。我能在一年内给他点活干,一点活——给他干——相当可以的。哦,是呀。是呀。”
华特布鲁克说“是呀”的那种极端得意和满足的样子给我很深的印象。他那表情很奇特。他那样子把一个人的经历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人出生时不必说衔着银匙子[46],又带着一架云梯;他已一级一级越过了人生各个高度,此时就站在城堡最高处,以一个哲学家和保护神的眼光瞧着那深陷在沟堑里的不幸之人了。
直到宣布开始时,我还一直想着这事。华特布鲁克先生和汉姆雷特的姑母一起走下去。亨利·斯派克先生挽着华特布鲁克太太。我本想去挽爱妮丝,却被一个站都站不住而只会傻笑的人抢了先。尤来亚,特拉德尔和我都是低年资客人,尽可能走在后面。没能挽着爱妮丝,我却并不烦恼,因为我可以在楼梯上和特拉德尔碰面。他很热情地问候我,尤来亚则强作愉快和谦卑地扭来扭去,我真想把他从栏杆上扔下去。
在餐桌上,我和特拉德尔被分别安排在两个相距很远的角落里,他坐在一个着红天鹅绒衣的女士的灼眼光芒中,我坐在汉姆雷特姑母的重重晦气中。用餐的时间很长,谈话是关于贵族和——血。华特布鲁克太太不住对我们说,如果她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血的。
有几次,我不禁想,如果我们都不那么高雅,我们本可过得更自在些。我们是那样的极度高雅,所以我们的范围十分狭小。座中有某高尔皮吉先生和太太,他们与银行的法律事务有某种间接关系(至少高尔皮吉先生如此)。我们要么就只谈有关银行的事,或只谈有关财政部的事,简直像宫廷引见名单那样专门化了。汉姆雷特的姑母有种家传的自言自语的恶癖,这对这种情况有所补救,无论提出什么问题,汉姆雷特的姑母总要自言自语乱侃一通。问题固然不多,但我们经常折回到血的问题上,而她在抽象理论方面和她侄子一样学识渊博。
这仿佛是一群食人者在聚会,谈的话都那么充满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