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的时候，《爱弥儿》的出版进展得更慢了，到最后几乎停滞下来了。我无从知晓出版事宜搁浅的原因之所在。居伊既不屈尊给我写信，也不回复我的信。我无法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一丁点儿消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当时马勒赛尔卜先生呆在乡下。从来没有什么不幸能够让我一蹶不振、惊慌失措，只要我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生来就憎恨黑暗，我讨厌黑暗的阴森面孔，神秘总是让我忐忑不安，它与我坦率到粗鲁放肆的性情格格不入。我觉得，在白天，最丑陋邪恶的怪物都不会让我感到特别害怕；但是如果在晚上让我看一个蒙着白色布单的人形，我却会非常害怕。因此，我的想象力被这冗长的沉寂煽动，它们不停地在我面前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幻影来。我心里越是想着自己的最后一本书应是最好的一部著作，就越是钻牛角尖，想弄清楚是什么让出版事宜一拖再拖；而且因为我凡事爱走极端，明明只是出版受阻，但我竟以为该书被取消了。同时，因为我又想象不出出版不顺的真正原因或者事情的原委，所以我被心中残酷的忐忑不安折磨得痛苦不堪。我一封接一封地写信给居伊，给马勒赛尔卜先生，给卢森堡夫人；因为我的信都石沉大海，或者说我越是盼信心切，信就越是不来，因此我过得浑浑噩噩、失魂落魄。不幸的是，几乎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说格里非神父曾经谈到《爱弥儿》，并且曾经引用过里面的一些段落。听闻此事，我的脑子里面如同划过了一道闪电，揭开了整个邪恶的面纱。我非常清楚地满有把握地看见了那神秘兮兮的过程，仿佛上天已经告诉我了真相。我想象着，那些耶稣会教士们在我谈论他们的学院时的那种轻蔑语气面前勃然大怒，于是抢走了我的作品；正是他们阻碍了这部书的出版；他们通过朋友盖兰知道了我目前的病情，认为我大去之期不远矣，我也深信我命不久矣，他们想要拖到我死后再出版《爱弥儿》，这样就可以删改我的作品，将一些他们所持的观点强加到我的头上，从而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令人惊奇的是，接踵而来的事实和数不清的情景一齐涌进我的脑海，我的这一疯狂想象竟被这些事实和情景证实了，极有可能是真的——事情何止如此，它们在向我证明并显示，我的想象竟然是真的、实有其事的。我知道盖兰已经完全投身于耶稣会教士了。我将盖兰所有对我友好的表示看作是耶稣会教士的阴谋。我相信，正是有了他们的教唆，盖兰才来催着我与内奥姆签订出版协约的；我认为正是通过内奥姆，他们才得到了我作品的头几页，随后他们千方百计地阻止迪舍纳印刷该书，并且很有可能抢走了我的书稿，以便随心所欲地大肆修改，等我死后按照他们的意思来出版此书。我总有这样的一种感觉，尽管贝蒂埃神父对我频频示好，但是耶稣会教士们对我是一丁点儿都不喜欢的。这不仅仅因为我是百科全书派，而且还因为我的观点，和我的同行不信上帝的观点比较起来，更加与他们的教义准则和控制力相左，既然无神论和有神论的狂热分子，都有着相同的不宽容的特点，那么他们是有可能和睦相处的，就像他们过去在中国问题上的态度一样，也如同他们现在反对我时一样。而合乎理性的有道德感的宗教，让人类远离是非感的纠缠，因而剥夺了那些渴望得到这一力量的人的力量根源。我知道，大臣同耶稣会教士们交往十分密切；我害怕其子被父亲吓得胆小如鼠，被迫把在自己手中得到保存和保护的手稿交给他们。我甚至想象，我可以看到，由于看了头两卷，他们对我不满意，因而用欺骗手段促成了马勒赛尔卜先生对该书撒手不管，其后果就是出于微不足道的原因要对开头两卷进行修改。而剩下的两卷，大家都知道的，充满了激烈言辞和敏感言论，如果依照开头两卷那样来审查，剩下的两卷也必须完全重写才行。除此之外，我也清楚——这一点马勒赛尔卜先生也亲口告诉过我——格拉夫神父被指定负责这个版本的检查，格拉夫神父本身也是耶稣会教士们的拥护者。我看到，耶稣会教士无孔不入，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但是令我想不到的是，他们的死期已经不远了；为了保护自己、作垂死挣扎，他们完全可以干点儿别的事情，而不是苦苦设计阻挠一本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的书的出版。然而，我说“令我想不到”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我当然想到了这一点。马勒赛尔卜先生本人听说了我的狂热想法，甚至也专门来驳斥我反对我。但是，由于倾向于相信另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且对事态发展根本不清楚，从而对秘密和重要事件的判断自然不够准确，因此我拒绝相信耶稣会教士们身处绝境，我把这类流言看作是一种稳住对手的骗术。他们在过去的日子里，干什么成什么，他们的力量大得令人恐惧，因此我为议会的堕落衰退而叹息不已。我知道，舒瓦瑟尔先生曾经向耶稣会教士们学习过，我也知道，蓬巴杜尔夫人跟耶稣会教士们的关系也不赖，我也知道他们跟宠臣和高官勾结在一起，这样一来，对付他们共同的敌人就方便得多了。宫廷似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相信，如果有一天耶稣会遭到严重挫折的话，议会也不会强大到足以给予耶稣会什么打击。我从宫廷方面的按兵不动袖手旁观中，看出了他们胜利的根据和胜利的征兆。简而言之，从当时所有的传言中，我看到的只是他们的佯装和奸猾，我相信他们处于一种安全的情状之下，他们有时间去把事情处理好，我深信他们不久就会冲击冉森教派，威胁议会，粉碎百科全书派，粉碎所有不臣服于他们的人。我也相信这一点，只有当他们将我的书变成了他们手中的武器、利用我的名字去欺骗我的读者的时候，才会允许我的那本书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