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我的写作中一个特别困难的问题出现了。我的手稿经过不断的修改和涂抹,变得十分潦草,难以识别,见证了我为之付出的艰辛努力。在付印之前,我的手稿都经过四五次誊写。我拿着笔,坐在书桌前面对着稿子是写不了东西来的。我散步的时候,走在岩石和树林中,或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就在头脑中构思。大家可以想象,对于一个全然没有口头记忆力,一辈子也没有背下六行诗的人,写作是多么缓慢的事情。我有些段落总要在我头脑中翻来覆去地想五六个晚上,才把觉得适合的写在纸上。正因为这个原因,我那些需要付出努力的作品,比那些一挥而就的书信要好得多。书信这种文体我一直没有准确地抓住它的笔调,所以写作书信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我折腾几个小时,也写不好一封关于一些琐事的信。要是我把想到的事立即写下来,我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始,也不知道如何结尾了。我的信又长又乱,读起来让人觉得不知所云。
我表达思想非常艰难,领悟思想也非常困难。我研究人,并且自认为是个相当机敏的观察者。但是,我对自己观察的对象看不清,看得清的只有我所记忆起来的东西,我只在回忆中显示出智慧。对别人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所有呈现在我面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毫无感知。能给我留下印象的只有表面现象。但过后所有的一切我都会记起来:地点、时间、举止、眼神、手势,还有环境,什么也逃不开我。然后,从人们说的话,所做的事,我就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我很少出错。
我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候,我还这样把握不了自己的思想,可以想象,和别人谈话的时候,为了达到说话的目的,必须同时迅速想到无数种情况,我会是什么样的。想到说话时还有那么多要遵守的条条框框,而我又肯定会忘记几条,我就被吓住了。我不明白别人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下讲话,在那种场合下,为了每句话都不得罪人,说话的人要照顾在场所有的人,要熟悉他们的性格和历史。在这方面,那些一直混迹于社交界的人有很大的优势,因为他们比其他人更了解什么不应当说,他们对自己要说的更有信心,然而,就是他们也常常会说些令人尴尬或不合时宜的话。那么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到了那种场合,又会如何面对呢?叫他说上一分钟话而不受指责都是不可能的事。在两个人交谈时,会有另一种更令人难受的麻烦,那就是要不断地说话。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另一个人就得回答。对方不说话了,你还得没话找话,使谈话得以继续。就凭这令人难堪的强制就使我厌恶社交了。我觉得没有比被迫不断地说话更让人害怕的事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与我极其厌恶任何一种约束有关,但被硬逼着说话确实是足以使人胡言乱语的。
我更致命的缺陷是无话可说的时候,不是缄口不语,而是像急着了债似的,发疯一样说。我结结巴巴地说出的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要是真的没有什么意思,那倒是好事。可是我越是想藏拙,越是掩不住自己的愚蠢。我从众多的事例中选一个来说吧。那时我已经不年轻,在上流社会生活好几年了,只要可能,我总要摆出上流社会从容随意的口吻。有天晚上,我跟两位贵妇和一个绅士在一起。这位绅士的名字可以一提,他就是德·贡托公爵。房子里没有别人,我尽我所能说几句,至于说了些什么就只有天知道了。四个人谈话中,三个人肯定不需要我插嘴。女主人叫人给她送上一副鸦片剂,她胃不好,每天需服用两剂。另一位夫人看她苦着脸的样子,就笑着问道:“是特龙桑先生的鸦片吗?”“我想不是的。”女主人用同样的声调回答说。“我想这药也没什么用。”聪明的卢梭先生礼貌地加上一句。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大家一声不吭,一丝笑容也没有。紧接着,话题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这种蠢话要是说给别人听,可能只是打趣。但是说一位可爱到足以成为谈论对象的女人,结果也是糟糕的,虽然我绝对无意冒犯她。我想那两位夫人和绅士听了我的话,一定是好不容易才忍住笑的。这就是我在无话找话时泄露的天才闪光。我之所以难以忘记这个特殊的例子,不仅是因为它值得记录,而且它还经常让我想起它带来的结果。
我想这已经足以让人明白,为什么我不是傻瓜,却常被人当作傻瓜,甚至有些很有判别能力的人也这样看。尤其不幸的是,我的眼睛和相貌像是精明的样子,但人们对这一点希望的破灭使得我的愚蠢更加叫人吃惊。这样的小事虽然是在特殊情况下发生的,但对于理解以后的事不无作用。它包含了理解我所做过的许多与众不同的事情的答案。人们常把我做的那些事归结为我不合群的性格。要不是我认为我在社交场上会遭遇不利,而且还使我脱离本性的话,我也会像别人一样喜欢社交的。写作和离群索居恰好是适合我的生活。要是我出现在人前,我的能力就永远不会为人所知,甚至不会有人作这样的猜想。杜宾夫人就是这样的,虽然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我又在她家生活过好几年。从那以后,她自己就经常这样对我说。当然,也有一些例外,这一点我以后还会说到的。
我能力的大小就这样确定了,适合我的行当也这样定了下来,惟一的问题就是我怎么履行天职了。困难的是我受的教育少了些,所掌握的拉丁文当个神父还不够用。华伦夫人想让我到神学院学习一段时间。她去找院长商量。院长是个遣使会员,叫格罗先生。他矮小清瘦,相貌和善,长着一头白发,有一只眼睛几乎全瞎了。真的,说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有才智,最没有学究气的遣使会员,并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