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要把她扔到河里去吗?他大概是的。那个地方偏僻无人,河水又深又宽,足可以轻易地就达到把她扔到河里去的目的。如果他愿意,他就可以把她淹死;这总比明天劳燕分飞要好些。
激流在他们的下面奔腾,打着漩涡,月亮倒映在河水里,被河水抛掷着,扭曲着,撕裂着。一簇簇水沫从桥下漂过,水草受到推动而在木桩的后面摇摆。如果他们现在一起跌到激流中去,由于他们的胳膊互相紧紧地搂在一起,因此他们是谁也活不了的;他们都可以毫无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人因为他娶了她而责备她或者他了。他同她在一起的最后半个小时,将是爱她的半个小时。而他们要是仍然活着,等到他醒了,他就要恢复白天对她的厌恶态度了,这个时候的情形,就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梦幻了。
她突然心血来潮,想动一下,让他们两个人一齐掉进河里,但是她不敢那样做。她怎样评价她的生命,前面已经有了证明;但是他的——她却没有权力支配。他终于抱着她安全地走到了河的对岸。
他们进入一块人造的林地,这儿是寺庙的遗址,他把苔丝换了一个抱的姿势,又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寺庙教堂里圣坛所在的旧址那儿。靠北墙的地方,放着一口修道院长用过的石头棺材,凡是来这儿旅行的人,如果想在阴森中寻找开心,都到棺材里去躺一躺。克莱尔小心谨慎地把苔丝放进了这口棺材里。他又在苔丝的嘴唇上吻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一桩重大的心愿完成了似的。接着他也挨着石头棺材躺到地上,立刻就睡着了,因为累得很,他睡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像一截木头一样。他由于精神上的激动才产生出这个结果,现在他的亢奋过去了。
苔丝在棺材里坐起来。这个夜晚在这个季节里虽然算是干燥温暖的,但是也够冷的了,要是他穿着半遮半露的衣服在这儿躺得太久,肯定是危险的。如果把他留在那儿,他完全可能一直躺到早晨,从而被冷死的。她曾经听说过这种梦游被冻死的事。但是她怎敢把他叫醒呢,要是让他知道了他作过的事,让他知道了他对她的一番痴情,他不是要追悔莫及吗?苔丝从她的石头棺材里走出来,轻轻地摇了摇他,由于没有用劲,因此摇不醒他。她必须采取什么行动了,因为她已经开始发抖了,身上那床床单根本就挡不了寒气。刚才那段时间里,她因为心里兴奋,感觉不到冷,而现在那种幸福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她突然想,何不劝劝他呢;于是她就用最大的决心和坚忍在他的耳边悄悄说——
“让我们继续走吧,亲爱的,”她说着就暗示性地拉着他的胳膊。看到克莱尔顺从了她,一点儿也没有拒绝,她才放下心来;显然他又重新回到了梦境,似乎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在他幻想的那个境界里,苔丝的灵魂复活了,正带着他升入天堂。她就这样拉着他的胳膊,走过他们屋前的石桥,只要走过桥他们就到了家门口了。苔丝完全光着脚,路上的石子把脚刺伤了,也感到刺骨地冷;而克莱尔穿着毛袜子,似乎没有感到有什么不舒服。
后来再也没有什么困难了。她又诱导他躺在自己的沙发床上,把他盖暖和了,用木柴生了一堆火,驱赶他身上的寒气。她以为她做的这些事情会把他惊醒的,她内心里也希望他能够醒来。但是他在身心两方面已经筋疲力尽了,所以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第二天早晨他们一见面,苔丝就凭直觉猜测,克莱尔不大知道,或许根本就不知道在昨天夜里的行走中,她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虽然他也许觉得晚上睡得并不安稳。实在说来,那天早晨他是从熟睡中醒来的,就像是从灵魂和肉体的毁灭(灵魂和肉体的毁灭(annihilation),神学术语。)中醒来一样。在他刚醒来的几分钟里,他的脑子就像力士参孙活动身体一样,聚集起力量,对夜间的活动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但是现实环境中的其它问题,不久就把他对昨天夜里的猜测取代了。
他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待着,想看看自己心里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他知道要是他昨天晚上就打定了的主意,到今天早上还没有打消的话,即使它的起因是由于感情的冲动,那大概也是以纯粹的理性为基础的了;所以他的主意到目前还是值得相信的。他就是这样在灰色的晨光里看待他同苔丝分离的决心;它不是炽烈和愤怒的本能,而是经过感情烈火的炙烤烧灼,已经变得没有感情了;它只剩下了骨骼;只不过是一具骷髅,但是又分明存在着。克莱尔不再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