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们——不如说是女孩子们,因为她们大多青春年少——都戴着打着皱折的女帽,帽子上宽大的帽檐可以遮挡太阳,她们的手上戴的手套可以保护双手不被麦茬划伤。在她们中间,有一个人穿着粉红色上衣,有一个人穿着奶油色的窄袖长衫,还有一个人穿着短裙,短裙的颜色红得就像收割机的十字架一样;其他的妇女们年纪都要大些,都穿着棕色的粗布罩衫或者外套——那是妇女在地里劳动穿的最合适的老式样的服装,年轻的女孩子们都已经不再穿它们了。这天早晨,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那个穿粉红色棉布上衣的姑娘身上,在所有的女孩子中间,她的身材最苗条和最富有弹性。但是她的帽子拉得低低的,盖住了她的额头,所以在她捆麦子的时候,一点儿也看不见她的脸,不过从她的帽檐下面散落出来的一两绺深褐色头发上,大致可以猜测出她的皮肤的颜色来,她不能躲避别人的偶尔注意,也许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不想别人注意她,而其他的妇女们的眼睛总是流波四顾的。
她不断地捆着麦子,单调得就像时钟一样。她从刚捆好的麦捆里抽出一把麦穗来,用左手掌拍着麦头儿,把它们弄整齐。然后,她向前把腰弯下去,一双手把麦堆拢到膝盖跟前,戴着手套的左手从麦堆下面伸过去,同另一边的右手会合了,就像拥抱一个情人一样把麦子抱在怀里。她把捆扎麦子的那束麦子的两头收拢来,跪在麦捆上把它捆紧,微风把她的裙子吹了起来,她也不断地把它扯回去。在她衣服的袖子和暗黄色软皮手套之间,看得见有一截裸露的胳膊露在外面;这一天慢慢过去了,女孩儿圆润的胳膊也被麦茬刺破了,流出了鲜血。
她时而站起来休息一会儿,把弄乱了的围裙重新系好,或者把头上戴的帽子拉拉整齐。这时候,你就可以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了,她长着一张鸭蛋形的脸,深色的眼睛,又长又厚的头发平平整整的,好像它无论披散在什么上面,都会被紧紧地粘住。同一个寻常的乡村女孩子相比,她的脸颊更洁白,牙齿更整齐,红色的嘴唇更薄。
她就是苔丝·德北菲尔德,或者叫德贝维尔,多少有了一些变化——还是原来的她,又不是原来的她;在她目前生存的这个阶段,她的生活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或者是这儿的一个异邦人,其实她生活的地方对她一点儿也不陌生。她在家里躲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才下定决心走出门外,在村子里找点儿活干,因为那时候农村里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到了,她在屋里做的任何事情,都比不上当时在地里收庄稼赚的钱多。
其他的妇女捆麦子的动作大体上同苔丝差不多,她们每个人捆好一捆,就像跳四对方舞的人一样,从四面聚拢来,把各自的麦捆靠着别人的竖在一起,最后形成了十捆或十二捆的一堆,或者按当地人说的那样,形成一垛。
她们去吃了早饭,回到地里,又继续照常工作起来。接近十一点钟的时候,要是有人观察她,就会注意到苔丝脸上带着忧愁,不时地望着山顶,不过她手里捆麦子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一群年龄从六岁到十四岁的小孩子,从山坡上一块满是残茬的高地上露了出来。
苔丝的脸稍微一红,但是仍然捆着麦捆。
那群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是个姑娘,她披一块三角形披肩,披肩的一角拖在麦茬上,她的胳膊里抱着什么,最初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洋娃娃,后来才证明是一个穿着衣服的婴儿。另一个手里拿着午饭。割麦子的人都停止了工作,拿出各自的食物,靠着麦堆坐了下来。他们就在这里开始吃饭,男人们还随意地从一个石头罐子里倒酒喝,把一个杯子轮流传着。
苔丝·德北菲尔德是最后一个停下手中活儿的人。她在麦堆的另一头坐下来,把脸扭到一边,躲开她的伙伴。当她在地上坐好了,有一个头上戴着兔皮帽子、腰里皮带上塞了一块红手巾的男人拿着酒杯,从麦堆顶上递给她,请她喝酒。不过她没有接受他献的殷勤。她刚一把午饭摆好,就把那个大孩子、她的妹妹叫过来,从她的手中接过婴儿,她的妹妹正乐得轻松,就跑到另外一个麦堆那儿,和别的小孩一起玩了起来。苔丝脸上的红晕越来越红,她用悄悄的但是大胆的动作解开上衣的扣子,开始喂孩子吃奶。
坐在那儿离她最近的几个男人体谅她,把脸转到了地的另一头,他们中间还有几个人开始抽烟;还有一个健忘的人十分遗憾地用手摸着酒罐子,酒罐子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来了。除了苔丝而外,所有的妇女都开始热烈地说起话来,一边把头发上弄乱了的发髻整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