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宁回到自己冷清的房间,不由自主地回想席间和餐后的谈话留在脑海中的印象。多莉关于饶恕的那一番话只使他感到恼火。至于基督教教义对他是否适用,这个问题太难,不可以轻率讨论,卡列宁对此早就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众人谈话中,他印象最深的是那个愚蠢而敦厚的图罗夫钦说的那句:“他可真是条好汉!他向对方挑战,把他打死了!”显然大家都同意这句话,虽然他们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口。“不过,事情已成定局,多想也是无益。”卡列宁自言自语。他一心想着当前的旅行和视察工作,走进了自己房间,问送他进来的门房,他的仆人上哪儿去了,门房说他的仆人刚刚出去。卡列宁吩咐给他上茶,坐在桌旁,拿起一份时间表,开始计划他的行程。
“有两封电报,”仆人进来说,“对不起,大人,我是刚刚才出去的。”
卡列宁接过电报,拆开来。第一封的消息是斯特里莫夫获得了卡列宁一直渴望的一个职位。他把电报一扔,涨红了脸,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上帝要让谁灭亡,就先使谁发狂。”他想,这里的“谁”指的就是那些促成这项任命的人。他很恼火,倒不是因为自己显然被人忽略而没得到这个职位,而是因为他们竟然看不出这个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斯特里莫夫比谁都更不胜任这个职位,这一点,实在使他感到奇怪和难以理解。他们怎么看不出来,把这个职位给了他,就等于毁了他们自己,毁了他们的威信?
“还是这类事情吧。”他一面拆第二封电报,一面忿恨地想。电报是妻子发来的,首先印入眼帘的是蓝铅笔写的“安娜”二字。“我要死了,求您回来,求您了!如能得到您的宽恕,我死也瞑目。”他读完后,轻蔑地笑了一声,扔下电报。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毫无疑问是个骗局,是个诡计。
“她骗人不眨眼睛的。她快要生了,也许她病了。但他们想干什么?想使孩子有个合法身份?想向我妥协?想阻止我离婚?”他思忖着。“可里面提到了死……”他又读了一遍电报,突然被电报里明明白白的意思吓了一跳。“万一这是真的呢?”他自言自语,“万一这是真的,万一她在临终的痛苦时刻真心忏悔,而我却认为她在骗人,拒绝回家呢?这样不仅太残酷,而且人人都会谴责我的,从我这方面来说,这样做也太愚蠢了。”
“彼得,去叫辆马车!我要回彼得堡。”他对仆人说。
他决定到彼得堡去看妻子。
假如她患病的消息是假的,他就会一言不发,再度离开;但如果她真的病危,希望临终前再见他一面,那么,要是她还活着,他就饶恕她,要是他去晚了,他就尽他最后的职责,替她料理后事。
返家途中,他再也没去想他应该做些什么。
卡列宁带着乘了一夜火车的疲惫与风尘,坐马车穿过彼得堡的朝雾,行驶在空旷无人的那夫斯基大街上,眼睛直瞪着前方,不去想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不敢去想,因为只要他一想象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就无法赶跑一个念头,那就是她的死会立刻解除他的困境。面包房、关着门的店铺、夜间的出租马车、清扫人行道的工人,一一从他眼前掠过,他看着这一切,竭力不去想眼前的局面,不去想他不敢希冀却忍不住不去希冀的事情。马车停在大门口。门口还停着一辆四轮马车和一辆出租马车,四轮马车的车夫在驭座上睡着了。卡列宁一走进大厅,就仿佛从大脑的遥远角落把决心拽了出来,并且牢记于心。这个决心就是:如果这是骗局,那就保持镇定,予以蔑视,再度离开;如果这是事实,那就做做样子,遵守礼节。
卡列宁还没打铃,门房就把门打开了。门房彼得罗夫(又名卡皮托尼奇)穿着一件旧大衣,没有系领带,趿着拖鞋,模样很古怪。
“太太怎么样?”
“昨天平安生产了。”
卡列宁站住了,脸色发白。此刻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他是多么盼望她死。
“她身体怎样?”
科尔尼系着早晨常常系着的围裙,跑下楼来。
“很不好,”他说,“昨天会诊过了,医生还在这儿。”
“把我的东西拿进来。”卡列宁说。听到她还有死的可能,他稍稍松了口气,走进了前厅。他注意到,衣帽架上挂着一件军大衣。
“谁在这儿?”
“医生,接生婆,还有渥伦斯基。”
卡列宁走进里屋。
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但戴着饰有紫色丝带帽子的接生婆从安娜房间走了出来。她走到卡列宁面前,由于产妇病危而不顾礼节地拉住他的手,把他带进卧室。
“谢天谢地,您回来了!她总是问到您,只问到您一个人。”
“快拿冰来!”卧室里传来医生命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