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渥伦斯基甚至没打算睡觉。他坐在座位上,双目直瞪前方,不去注意进进出出的人。如果他先前的冷静沉着已经让那些不认识他的人惊讶不安,他现在看起来就更骄傲、更自负了。他看人就好像看没有生命的物体。一个在法院任职、有点神经质的年轻人坐在他对面,很讨厌他这副神情。他再三向渥伦斯基借火点烟,同他说话,甚至推搡他,以证明自己是人而不是物,但渥伦斯基看他依然就像看一盏路灯一样。年轻人受不了他不把他当人看,再也受不了了,就做起了怪相。
渥伦斯基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觉得自己像个国王,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给安娜留下了印象,他还没那么自信,而是因为安娜给他的印象使他感到满心欢喜和骄傲。
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他不知道,甚至也不去考虑。他感觉迄今为止他所有分散的力量都聚合起来,带着可怕的能量指向一个无比幸福的目标。他感到快乐。他只知道,他告诉了她真相:她在哪儿,他就去哪儿。现在对他来说,生活的所有幸福和生命的唯一意义就是见到她,听她说话。当他在波罗沟车站走出列车去喝塞尔查水,看到安娜的时候,他立刻不由自主地告诉了她心中的想法。他很高兴跟她说了那些话,她现在都知道了,而且正在思量这些话。这一晚他根本没有入睡。他回到车上,不断回忆着他见到她的种种情景以及她说过的所有话语。在他想象中浮现出一幅可能的未来图景,使他兴奋得心跳都要停止了。
尽管彻夜未眠,渥伦斯基在彼得堡走出列车时,还是精神饱满,生气勃勃,如同洗了个冷水浴。他在车厢外面停下脚步,等待她出现。“我会再看到她,”他心想,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我会看到她走路,看到她的脸庞……她会说些什么,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也许还会微笑。”但他还没见到她,就先看到她丈夫,车站站长正恭敬地引领他穿过人群。“天哪,丈夫!”直到此刻,渥伦斯基才第一次清楚意识到丈夫是同她结合在一起的。他知道她有丈夫,但还不相信他的存在,只有当他看见他站在那儿,看到他的头部、肩部和裹在腿上的黑裤子,尤其是看到丈夫带着占有的神气,从容地拉着她的手时,他才完全相信他的存在。
当渥伦斯基看到卡列宁那彼得堡式刮得精光的脸,严厉而自信的仪态,圆礼帽和微驼的背,他相信了他的存在,并且有种很难受的感觉,就像一个被干渴折磨的人来到泉水边,却发现里面有一只狗、一只羊或一只猪在喝水,并且把水弄得浑浊不堪。尤其是卡列宁的步态、晃动的大腿和又宽又短的脚,使渥伦斯基觉得很不舒服,他认为只有他才有毋庸置疑的权利去爱安娜。不过,她还是一样的,看到她还是使他感到生理上的振奋和欢欣鼓舞。他让那个从二等车厢跑过来的德国男仆把他的行李带回家,他自己则朝她走去。他看到他们夫妻相见,凭着情人的洞察力,注意到她同丈夫说话时略显尴尬的样子。
“不,她不爱他,也不可能爱他。”他心里断定。
他从后面朝她走近时,高兴地发现她意识到了他的靠近,她都要转过身来了,可一认出他,就又同丈夫说起话来。
“您晚上休息得好吗?”他向他俩鞠了个躬问道,任由卡列宁把这句话当成是对他的问候。至于他是否能认出他来,那就随他的便了。
“是的,非常舒服,谢谢。”她回答道。
她的脸看上去很疲惫,没有一点原先时而在她笑容里、时而在她灵动的双眸中闪现的活力。但有一瞬间,他从她看他的眼神中看到一道光芒,虽然那光芒转瞬即逝,但那一瞬间还是使他快乐。她瞥了一眼她的丈夫,看他是否认识渥伦斯基。卡列宁不悦地看着他,茫然地回想着他是谁。渥伦斯基的冷静自信碰到卡列宁的冷漠自信,就像一把长柄镰刀劈在石头上一样。
“渥伦斯基伯爵。”安娜说。
“啊!我想我们以前见过,”卡列宁冷淡地伸出手说,“和母亲同去,与儿子同回。”他清楚地发出每一个音,仿佛说出的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想您刚休假回来吧?”他说,没等渥伦斯基回答,他就用开玩笑的口气对妻子说道,“啊,离开莫斯科时掉了不少眼泪吧?”
他跟妻子说话,是想让渥伦斯基明白他希望单独同妻子待在一起,但渥伦斯基却对安娜说:
“我希望能有拜访您的荣幸。”
卡列宁用厌倦的眼神看着他。
“我会很高兴,”他冷冷地说,“我们星期天在家。”终于把渥伦斯基打发走了以后,他用惯常的玩笑口吻对妻子说:“多好啊,我有半小时时间来接你,并向你表示我的忠诚。”
“你太坚持你的忠诚了,我得好好珍惜。”她用同样的玩笑口吻回答道,一边下意识听着渥伦斯基跟在后面的脚步声。“可他对我来说有什么关系呢?”她问自己,然后开始询问丈夫她离开期间谢里沙的情况。
“哦,非常好!玛丽埃特说他很乖。但是,我很不愿意让你伤心!你走了以后他并不心烦……像你丈夫一样!……不过我亲爱的,我得再次感谢你提前一天回来。我们亲爱的‘茶炊’会欢天喜地的。”他称著名的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为“茶炊”,因为她总会为一些事情激动不已。“她老是问到你。你知道吗,如果可以提个建议的话,你今天就该去看看她。她心里总是记挂着别人。现在,除了操心自己的事情,她还关注着奥伯朗斯基夫妇的和解。”
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是安娜丈夫的朋友,是彼得堡社交圈的核心人物。安娜通过丈夫同这个圈子里的人保持着亲密的关系。
“我给她写过信了。”
“是的,但她想知道细节。去看看她,我亲爱的,如果你不是太累。康得拉提在这儿,会替你拿行李,我得到委员会去了。现在我不用一个人吃饭了,”他接着说,但已不再是戏谑的口气,“你想不到我多不习惯……”他久久地握着她的手,带着一种特别的微笑扶她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