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森森的监狱，以及门前的岗哨和路灯，尽管蒙着一层洁白的雪幕，使门口的台阶、屋顶和墙壁都显出一片雪白，可是所有这些，包括监狱正面那一排灯火明亮的窗子，却都反而给聂赫留朵夫留下了比上午更加阴森的印象。
威风凛凛的典狱长从里面走到大门口，凑近门灯，看了看发给聂赫留朵夫和英国人的通行证，困惑不解地耸了耸他那强壮有力的肩膀。不过他还是执行了命令，邀请这两位来访者跟着他进去。他先领他们走进院子，然后走进右边的门，沿着楼梯，走进一间办公室。他请他们坐下，问他们有什么事要他效劳。他听说聂赫留朵夫打算现在跟玛丝洛娃见面，就派了一名看守去把她找来，同时自己则准备回答英国人通过聂赫留朵夫的翻译向他提出的种种问题。
“这座监狱按照原建筑计划可以容纳多少人？”英国人问道，“现在关着多少人？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多少儿童？有多少苦役犯，多少流放犯，多少自愿跟着来的？有多少害病的？”
聂赫留朵夫随口给英国人和典狱长做着翻译，脑子里并没有深究他们话里的含义。他想到马上就和卡秋莎见面，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紧张起来。他给英国人翻译到一半，忽然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接着办公室的门开了。如同以往历次探监的情形一样，一个看守走进来，身后跟着头上包着头巾、身上穿着囚服的卡秋莎。他一看见她，立刻感到心情沉重。
“我要生活，我要家庭和孩子，我要过人的生活，”当她没有抬起眼睛，快步走进房间里时，这样的念头掠过他的脑海。
他站起来，迎着她走了几步。在他看来，她的脸色显得严肃而痛苦，又像上次她责备他时那样。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的手指拘谨地卷着衣服的边，时而对他望望，时而垂下眼睛。
“你知道减刑批准了吗？”
“是的，看守告诉我了。”
“那么，只要公文一到，您就可以出去，并决定在哪里安身了。我们得考虑一下……”
她赶紧打断他的话。
“我有什么可考虑的？弗拉基米尔·西蒙松到哪儿去，我就跟他到哪儿去。”
尽管她十分激动，她却抬起眼睛来瞧着聂赫留朵夫。这两句话说得又快又清楚，好像她事先已准备好她要说的话似的。
“真的吗？”
“嗯，德米特里·伊凡内奇，您也知道他想要我和他一块儿生活，”她停下来，十分惊慌，并改口道，“他想要我待在他身边。我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指望呢？我必须把这看作是我的幸福。我还图什么呢？……”
“二者必居其一，”聂赫留朵夫暗想，“要么她是真的爱上西蒙松了，根本不需要我正在为她做出的牺牲；要么她仍然爱我，拒绝我是为了我好，不惜破釜沉舟，把自己的命运同西蒙松结合在一起。”他不禁感到害臊，感觉到自己脸红了。
“那您，您自己，爱他吗？”他问道。
“什么爱不爱的！那一套我早已经丢开了。不过，弗拉基米尔·西蒙松这人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是啊，那当然，”聂赫留朵夫开口说道，“他是个非常出色的人，我认为……”
她又打断他的话，仿佛生怕他说得太多，或者生怕她没机会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似的。
“不，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如果我没有按您所希望的那样去做，您必须原谅我，”她说着用她那神秘、斜睨的目光瞧着他的眼睛，“是的，很明显事情只能是这个样子。您，也一样，得生活呀。”
她说的正好是他刚才告诉自己的。但此刻他已不这样想，他的思想和感情已经截然不同了。他不仅感到害臊，而且感到惋惜，舍不得由于她的决定而要失去的一切。
“我没料到会这样，”他说道。
“您何必再待在这儿受苦呢？您也已经受够苦了，”她说着，古怪地微微一笑。
“我并没有受苦，我一直过得挺好。而且，要是可能的话，我以后还想为您出力呢。”
“我们，”她说“我们”两个字的时候，瞧了聂赫留朵夫一眼，“我们什么也不需要了。您已经为我出了那么多的力。要不是您的话……”她本想说些什么，可是声音发抖了。
“您，无论如何，都没有道理谢我，”聂赫留朵夫说道。
“何必算账呢？我们的账自有上帝会算的，”她说道，那对乌黑的眼睛闪着泪光。
“您是个多么好的女人啊！”他说道。
“我，好？”她含着眼泪说道，一抹凄苦的微笑照亮了她的脸。
“您好了吗？”英国人这时问道。
“马上，”聂赫留朵夫回答道，接着他问她克雷里卓夫的情况。
她按捺住她的情绪，平静地把她所知道的情况告诉他。克雷里卓夫身体很虚弱，已经被送进医院里去了；玛丽·帕芙诺芙娜很不放心，要求到医院去看护他，可是没有得到批准。
“我该走了吧？”她发现英国人在等聂赫留朵夫，便说道。
“我现在不同您告别；我还要跟您见面的，”聂赫留朵夫说着伸出手去。
“请您原谅，”她说道，声音低得他几乎听不见。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从她那古怪的斜睨眼神里，从她说“请您原谅”而不说“再见”时的伤感微笑中，聂赫留朵夫明白，在可能导致她做出决定的两种原因中，后一种才是正确的。她爱他，认为自己和他结合在一起，就会毁掉他的生活。她觉得跟西蒙松一起走掉，就可以使他获得自由。现在，她由于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而感到高兴，同时又由于要跟他分手而觉得难过。
她握了一下他的手，赶紧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聂赫留朵夫回头看了一眼英国人，准备跟他一起走出去，可是英国人正在他的笔记本上记着什么。聂赫留朵夫不想去打断他的工作，便在靠墙的一张小木榻上坐下来，忽然感到十分疲劳。他之所以疲劳，倒不是因为夜里失眠，也不是因为旅途劳顿，更不是因为心情激动，而是因为他对整个生活都感到厌倦。他坐在那张小木榻上，靠着它的背，闭上眼睛，顿时就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好了，您现在想去看看牢房吗？”典狱长问道。
聂赫留朵夫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竟在这个地方睡着了，心中暗暗感到惊讶。英国人已写完笔记，很想去参观牢房。
聂赫留朵夫便疲倦而茫然地跟着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