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从哪把他拉来的?”他问道,不太满意地摇了摇头。
“从戈尔巴托夫斯卡娅街运来的,”警察回答道。
“是犯人吗?”消防队长问道。
“是,长官。”
“这是今天的第二个了,”警官说道。
“哼,我得说他们办事一点章法也没有!当然,今天也实在太热了,”消防队长说道,然后转过身去对那个牵着淡黄色马的消防队员嚷道:
“把它牵到拐角那个单马棚里去!你这个兔崽子,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些马比你这个混蛋值钱多了,却生生让你给弄残了!”
这个死人也像第一个死人那样,由几个警察从大车上搬下来,抬进楼上的医务室里。聂赫留朵夫像中了催眠术似的,跟在他们身后。
“您有什么事?”一个警察问他道。
他没有回答,只顾往他们送死人的地方走去。
疯子正坐在一张病床上,大口吸着聂赫留朵夫送给他的香烟。
“啊,您回来了!”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看见死人,就做了个鬼脸。“又来了!我都看腻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是吧,嗯?”他带着疑问的微笑转过头来对聂赫留朵夫说道。
聂赫留朵夫瞧着那没被遮住的死尸。死尸的脸原先盖着帽子,现在可以完全看清了。先前那个犯人长得不好看,而这个犯人却不论外表还是体型都很不错。他正当壮年,体格强健,尽管被剃了样子难看的阴阳头,但那饱满的额头和如今已经毫无生气的黑眼睛却犹如他那不大的鹰钩鼻子以及下面短短的黑色小胡子一样,依然很美。他的嘴唇现在已经发青,唇边还挂着一点笑意。他的大胡子只盖住脸的下半截,在那剃光头发的半边脑袋上露出一只结实好看的耳朵。他脸上的神情平静、严肃而和蔼。
姑且不说从这个人身上可以看出他原可以过一种更高层次的生活,如今却被完全断送了,单凭他手上和套着铁镣的脚上的良好骨骼和发育匀称的四肢上的强壮肌肉,也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漂亮、强壮和灵巧的人类动物。作为一种动物来说,他在他的同类中远比那匹由于受伤而惹得消防队长生气的淡黄色公马要完美得多。
然而他却活活地被折磨死了,非但没有人把他当作一个人来哀悼,而且也没有人把他当作一个白白断送的、善于劳动的动物来怜惜。他的死在所有人的心里引起的唯一情绪,就是厌烦,因为他的尸体眼看就要腐烂,必须赶紧处理,这就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医师带着助理医士,在警察局探长的陪同下,走进医务室。医师是个矮壮、结实的人,穿着一件茧绸上衣和一条把他肌肉丰满的大腿裹得紧紧的茧绸裤子。警察局探长是个身材矮小的胖子,红润的脸庞像个球那么圆。由于他有个习惯,喜欢先把吸进去的空气存在腮帮子里,然后再把气慢慢吐出来,因此他的脸就更加圆了。医师在病床上挨着死人坐下,也像刚才助理医士那样摸了摸死人的双手,听了听他的心脏,然后站起来,把自己的裤子拉直。
“已经死得没法救了,”他说道。
警察局探长嘴里吸满了空气,然后又慢慢地把气吐出来。
“他是哪个监狱的?”他问押解兵。
押解兵回答了他,并且提到要收回死人脚上的铁镣。
“我会叫他们取下来的。感谢上帝,我们这里总算还有个铁匠,”警察局探长说道,接着又鼓起腮帮子,向房门口走去,再慢慢地把气吐出来。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聂赫留朵夫问医师道。
医师透过眼镜看了看他。
“怎么会发生什么事?您是说他们怎么会中暑死掉吗?原因是这样的:他们整整一个冬天都蹲在牢里,没有活动过,也没有见过阳光,突然给带到今天这样的大太阳底下,又那么多人挤在一块儿走路,呼吸不到充足的空气,结果就中暑了。”
“那为什么要把他们送出来呢?”
“噢,至于这个,那您得去问那些把他们送出来的人。不过请问您是谁?”
“我是局外人。”
“噢!那么,再见,我可没闲工夫,”医师生气了。他又把裤子顺着往下拉拉,朝病人的床铺走去。
“喂,你怎么样?”他问那个脸色苍白、脖子上扎着绷带的歪嘴病人道。
与此同时,疯子坐在自己的病床上,不再吸烟,只是朝着医师那边不断吐口水。
聂赫留朵夫下楼走到院子里,从消防队的马匹和母鸡旁边走过去,又经过戴着铜盔的哨兵,出了大门,坐上他的马车。马车夫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