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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第十三章

复活

“我说这话是要让您明白我的心意。”

“关于这件事,该说的都说了,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她说着,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容。

突然,病房里传来了喧闹声和孩子的啼哭声。

“好像他们在叫我,”她心神不宁地回头望望,说道。

“好,那么再见了,”他说道。

她假装没有看见他伸过来的手,没有跟他握手就转过身去,竭力掩藏她的快乐心情,沿着过道上的长地毯快步走去。

“她究竟起了什么变化?她在想些什么?她有什么感受?她是打算考验我,还是真的不能原谅我?她是没法把她所想的和所感受到的说出来,还是不愿意说?她是心肠软下来了,还是仍然怀恨在心?”聂赫留朵夫问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回答。只有一点他是知道的,那就是她变了,她的心灵里正在发生着重大的变化。这个变化不仅把他和她联结在一起,而且使他同促成这个变化的上帝联结在了一起。这样的联结使他心中充满温情,感到欢欣鼓舞。

玛丝洛娃回到病房里,那里放有八张童床。她听从护士的吩咐开始铺床。她铺床单的时候腰弯得太低,脚底下一滑,差点儿摔了一跤。

一个正在康复、脖子上扎着绷带的男孩,看见她差点儿摔跤,笑了起来。玛丝洛娃再也忍不住,往床边上一坐,放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富有感染力,逗得好几个孩子也都哈哈大笑起来。那个护士生气地对她嚷道:

“你笑什么?你以为你还待在以前呆过的那个地方吗?快去拿饭来。”

玛丝洛娃安静下来,拿起食具到护士吩咐她去的地方去了,但她临走时同那个扎着绷带、医师不准他笑的男孩互相看了一眼,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天,每当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时,玛丝洛娃就会一次又一次地从信封里把照片拉出一点,欣赏一下。只有到晚上下班以后,当她回到同另一个助理护士合住的房间里,一个人时,她才把照片从信封里全部取出来,用含情脉脉的目光一动不动地仔细察看着照片上的那几个人、他们的服装、阳台的台阶、作为背景的灌木丛,以及灌木丛前面他的脸、她的脸和两位姑妈的脸。她看着这张褪色、发黄的照片,怎么也看不够,特别是对她自己和她那张年轻、美丽、额头上飘着鬈发的脸看得出了神。她看得那么专心致志,以至于连那个跟她同屋的助理护士走进房来,她都没有发觉。

“这是什么?是他给你的吗?”身体肥胖、脾气温和的助理护士弯下腰来,看着照片问道,“这是谁?难道是你吗?”

“不是我又是谁呢?”玛丝洛娃瞧着同伴的脸,笑吟吟地说道。

“那么这个人就是他吗?这是他母亲吗?”

“不,是他姑妈。难道你认不出我来吗?”玛丝洛娃问道。

“你不说我永远也认不出来。整张脸都变了。我看离现在肯定有十年了吧!”

“不是隔了多少年,而是一辈子,”玛丝洛娃说道。突然,她原来的快活心情瞬间消失了,她的脸色变得忧郁,两道眉毛中间凹进去一条皱纹。

“为什么会这样,那边的生活一定很轻松啊。”

“是啊,真是轻松,”玛丝洛娃重复了一遍,闭上眼睛,摇摇头道,“简直比在地狱里还惨。”

“怎么会呢?”

“就是这样。从晚上八点钟忙到凌晨四点钟。天天如此。”

“那她们为什么不放弃这种生活呢?”

“她们是想放弃,可是办不到。哎,说这些有什么用!”玛丝洛娃说着,霍地站起来,把照片往抽屉里一扔,艰难地忍住气愤的眼泪,跑到外面过道上,砰地一声带上身后的门,

起初她瞧着照片,觉得自己似乎还是照片上的那个人,梦一般地回想着她当年是多么幸福,想着要是现在同他在一起将会有怎样的幸福。同屋的话却使她想起她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回忆起那痛苦的生活,那当时她只是隐约感觉到、却不敢让自己去清楚认识的痛苦生活。

直到现在她才清楚地想起那些痛苦的夜晚,特别是狂欢节的夜晚,她在等候那个答应给她赎身的学生。她想起那天她穿着一件酒迹斑斑的低领绸子连衣裙,蓬乱的头发上系着一个红色蝴蝶结,筋疲力尽,虚弱不堪,喝得半醉半醒的,直到凌晨两点才把客人们送走。趁跳舞间歇,她在那个为小提琴伴奏的女钢琴师身边坐下,这个女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满脸都是粉刺。她向她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女钢琴师也诉说她厌恶自己的处境,很想改变一下。正在这时,克拉拉也走到她们跟前来。她们三人立刻决定一起丢开这种生活。她们以为这个夜晚已经结束,刚要走散,忽然听见有几个醉醺醺的客人在前厅里喧闹。小提琴手又拉起舞蹈的序曲,女钢琴师便使劲敲响琴键,弹奏卡德里尔舞曲第一节,用的是一首极其欢畅的俄罗斯歌曲的曲调。一个身材矮小、满头大汗的男人,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带,酒气醺天,等到第一节弹完,就脱掉燕尾服,打着饱嗝,走到她面前,一把搂住她的腰。另外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胖子,也穿着燕尾服(他们刚从一个舞会上出来),搂住了克拉拉。于是好一阵子,他们旋转,跳舞,叫嚷,喝酒……就这样,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第三年也过去了。她怎么能不变呢?而这一切的起因就是他造成的。

她心里忽然又涌出对他的旧恨。她真想把他辱骂一番,痛斥一顿。她后悔今天错过了机会没有对他再说一遍:她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她决不会对他让步决不会让他像从前在肉体上利用她那样在精神上利用她,也决不会让他借她来显示他的宽宏大量。她又是怜惜自己,又是徒然地责备他。为了浇灭心头的痛苦,她很想喝点酒。要是此刻她在监狱里,她就会不遵守诺言,喝起酒来。但在这里,除非找那个助理医士,她根本弄不到酒;可是她害怕他,因为他老是纠缠她,而她现在厌恶同男人有那种亲密关系。她在过道里的长凳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她的小房间里去,没有答理同屋的话,而为自己的坎坷身世哭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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