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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四十四章

复活

在这次碰面之前,聂赫留朵夫以为当卡秋莎见到他,知道他打算为她出力时,她肯定会高兴和感动,会重新成为原来那个卡秋莎;然而,令他胆战心惊的是,他发现那个卡秋莎已经不复存在了,代替她的只是现在这个玛丝洛娃。这令他感到又震惊又恐惧。

最令他感到震惊的是,卡秋莎非但不以自己的身份为耻不是指她囚犯的身分(她对此是觉得可耻的),而是指她妓女的身分她似乎还对此感到满意,甚至还引以为荣。不过话说回来,事情也不可能是别的样子。任何人,为了能够付诸行动,都必须认为他的职业是重要和有益的。因此,一个人,不论处于怎样的地位,他都肯定会对人生总体上抱有这样一种观点,使他能觉得自己的职业看上去是重要和有益的。

通常人们总是以为小偷、杀手、间谍、妓女会承认自己的职业是邪恶的,会对此引以为耻。然而事实正好相反。凡是由于命运或者自身的过失和错误落到某种地位上的人,不论该地位有可能是多么地不正当,都会对人生总体上抱有一种可以让他们的这种地位看上去又好又可以接受的观点。为了保持他们对人生的这种观点,这些人总是本能地依附于一些圈子,圈子里全是那些对人生和对他们自己在人生中的地位持有和他们相同观点的人。每当小偷显摆他们的伎俩,妓女吹嘘她们的堕落,凶手夸耀他们的残忍时,这都会让我们感到惊讶不已。然而,这之所以会让我们感到惊奇,只是因为这些人生活在其中的圈子和圈子里的氛围都局限在狭小的范围里,而且更主要的是我们都身处其外。当有钱人夸耀他们的财富掠夺,军事长官自夸他们的胜利谋杀,统治者吹嘘他们的权力暴力时,难道我们不能发现同样的现象吗?我们之所以看不出这些人所持有的人生观中的颠倒反常,只是因为他们所构成的圈子更大一些,而且我们自己也属于这个圈子。

玛丝洛娃就是以这种方式形成对生活和她自己的地位的看法的。她是个被判去西伯利亚服苦役的妓女,然而她有一种人生观,这种人生观可以让她对自己感到满意,甚至对自己的地位引以为豪。

根据这种人生观,对于所有男人年老的也好,年轻的也好,中学生也好,将军也好,受过教育的也好,没有受过教育的也好其最大的快乐就是和富有魅力的女人性交;因此,所有男人,哪怕当他们假装在忙其他事情的时候,其实也都只是巴望干这一件事。她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满足或者不满足他们的这种欲望是她的权利,因此她是一个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人物。她过去的和现在的全部生活都证实了这种观点的正确性。

在她生命的过去十年间,不论她发现自己在什么地方,她看到所有男人从聂赫留朵夫和那个年老的警察局长到监狱里的看守们都需要她;因为她从未发现也从未注意到那些不需要她的男人。因此,整个世界在她看来似乎只是一群受到强烈性欲煽动的好色之徒,他们用尽一切可能的方法欺骗、暴力、金钱、诡计来占有她。玛丝洛娃就是这样理解人生的;而根据这样一种人生观,她绝不是一个最低贱的人,相反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玛丝洛娃把这种人生观看得高于其他一切;她不能不重视它,因为如果她抛弃了这样的人生观,她就会丧失它所赋予她的重要性。而为了不丧失自己的人生意义,她便本能地去依附一班用和她一样的方式看待人生的人。她察觉到聂赫留朵夫想把她引出去,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便抵制他,因为她预见到那样她将会丧失这样的生活地位,以及该地位所赋予她的自信和自尊。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竭力不去回忆她年轻时候的事以及她同聂赫留朵夫最初的关系。那些回忆同她现在的世界观格格不入,因而已经从她的记忆里抹掉,或者不如说埋藏在她心底里的某个地方,从不去触碰,而且关得严严的,封得紧紧的,绝不至于让它逃脱;这就好像蜜蜂为了保护它们的劳动成果,把一窝螟虫全都封起来一样。因此,现在的聂赫留朵夫已经不是她曾经用纯洁的爱爱过的那个男人,而只是一个她可以而且必须利用的阔老爷,而且她和他也只能有她和一切男人那样的关系。

“是啊,我没能告诉她最主要的事情,”聂赫留朵夫和其他探监者一起往出口处走去时暗自想到,“我没有告诉她我要同她结婚;虽然我没有告诉她这个,但我以后会告诉她的。”

门口的那两个看守又在放人出去,他们再次用手逐个拍着探监的人,点着数,以免多放出一个人去,或者多留下一个人在监狱里。这一次他们拍聂赫留朵夫的肩膀没有使他感到受到冒犯;他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