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诗,神秘主义就成了迷信;而没有神秘主义,诗就成了散文,”她继续说着,忧郁地微笑着,眼光仍然没有离开那名男仆和窗帘。“菲利浦,不是那块窗帘,是大窗子上的那块,”她用痛苦的语气喊道。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显然为不得不费这么大劲说这些话而很怜惜自己;而为了安慰自己,她举起戴满宝石戒指的手,把那支香味四溢、正在冒烟的玉米皮烟草叶制成的细香烟送到了唇边。
胸膛宽阔、肌肉发达、英俊漂亮的菲利浦微微鞠了一躬,仿佛在请求原谅;他在地毯上轻轻迈开两条腿肚发达、强壮有力的腿,恭敬顺从、一言不发地走向另一扇窗子,望着公爵夫人,开始小心地拉动窗帘,不让一丝阳光胆敢照在她的身上。可是他还是没能让她满意,而她也不得不再次中断关于神秘主义的谈话,用受难的语气来纠正这个愚钝的、如此无情地折磨她的菲利浦。有一瞬间,一道光从菲利浦的眼睛里闪过。
“鬼上身吧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大概就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的话,聂赫留朵夫旁观着这整出戏,暗自想着。不过这个强壮、英俊的菲利浦马上成功地掩藏住了他不耐烦的迹象,沉住了气,继续执行着筋疲力尽、虚弱无力、虚伪造作的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的吩咐。
“当然,达尔文的教义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真理,”柯洛索夫说着,懒洋洋地靠回到矮矮的安乐椅上,睡眼惺忪地瞧着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不过他有点过头了。噢,是这样。”
“那么您呢?您相信遗传吗?”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转向聂赫留朵夫问道,他的沉默让她厌烦。
“遗传?”聂赫留朵夫反问道。“不,我不相信。”这时他的整个脑海却被一些以某种无法解释的方式出现在他的想象中的奇怪的形象所占据了。在强壮、英俊的菲利浦旁边,此刻他似乎看见了柯洛索夫的裸体,好像一名画家的模特;他的肚子像个西瓜,脑袋光秃,两条手臂没有肌肉,就像两支碾槌。通过同样模糊的方式,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现在正用丝绸和天鹅绒裹着的四肢也以它们在现实中所必定呈现的样子出现在他的脑海;不过这一想象的画面实在太可怕了,他试图把它驱除。
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好了,您知道米西可在等您呢,”她说,“去找她吧。她要给您弹格里格的一首新作呢;那曲子再有趣不过了。”
“她根本没想过弹任何东西;这个女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只是在撒谎,”聂赫留朵夫暗自想着,站起身来,握了握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透明的、瘦骨嶙峋的、戴满戒指的手。
卡吉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在客厅里碰到他,马上便同往常一样用法语说道:
“我看出来了,陪审员的职务弄得您很郁闷。”
“是的,对不起,我今天情绪不好,可我没有权利因为我的存在让别人很厌烦,”聂赫留朵夫说道。
“您为什么情绪不好啊?”
“请容许我不谈这个,”他说着,四面看看找他的帽子。
“您难道忘记了您曾经如何说过我们必须永远说实话吗?而且您曾经告诉过我们所有人那么残酷的实话!!!为什么您现在就不愿意说出来呢?……你难道忘了吗,米西?”她转向刚走过来的米西说道。
“当时我们只是在做游戏,”聂赫留朵夫严肃地说道,“一个人可以在游戏中讲真话,可是在现实中我们却那么坏……我的意思是说我是那么坏,至少我就无法说实话。”
“噢,您不用改口,还是说说我们为什么那么坏吧,”卡吉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说道,玩着她的文字游戏,假装没有注意到聂赫留朵夫有多么严肃。
“再也没有比承认自己情绪不好更糟糕的事了,”米西说道,“我从来不这么做,因此我的情绪总是很好。好了,您不过来吗?我们会试着驱散您的不佳情绪的。”
聂赫留朵夫感觉到类似一匹马被人爱抚着以便让它顺从,继而在它嘴里塞进马嚼子、让它戴上马具时所必然会有的感觉,而今天他比以往时候都更不愿意拉车。
他为自己道歉,说他必须回家,并开始告辞。米西比平时更长久地握住他的手。
“记住对您来说重要的事情对您的朋友也同样重要,”她说道,“您明天来吗?”
“多半不来,”聂赫留朵夫说道;他感到害臊,但不知道究竟是为她还是为他自己。他涨红了脸,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太让我好奇了,”卡吉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说道,“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我猜肯定是件关于受伤的自恋(或者纯洁的爱情)的事;他很敏感,我们亲爱的米佳!”
“恐怕是件关于肮脏的恋情的事,”米西原想这样说,但是没有说出口。她低头看着下面,脸上的光泽全都消失了这张脸和她刚才望着他时的那张脸截然不同。即使对卡吉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她也不会说出这么粗俗的双关语,而只是说道:“我们所有人都有我们开心的和倒霉的日子。”
“有没有可能他也会欺骗我呢?”米西暗想,“在所有这些都已经发生了之后,他这么做未免太恶劣了。”
如果一定要米西解释一下她所谓的“在所有这些都已经发生了之后”是什么意思,她也会说不准到底有些什么事。不过她知道,他不仅已经激起了她心中的希望,而且还几乎已经对她做出了承诺。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确定的海誓山盟,有的只是一些表情、微笑和暗示;但她仍然将他视作她自己的,而要失去他将是很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