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赫留朵夫到这里来原本是为了散散心,因为他一直都很喜欢到在这座房子里来,这一方面是因为它的优雅奢华能让他产生一种愉快的感觉,另一方面则因为这里有一种温柔的奉承气氛毫不唐突地包围着他。然而,说也奇怪,今天这座房子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厌恶所有一切:从门房、宽阔的楼梯、鲜花、男仆、桌上的装饰摆设,直到米西本人,她今天看上去也显得不迷人,很做作。柯洛索夫那种自以为是、其实轻浮浅薄的自由派论调令人很不快;还有老柯察金那沉迷酒色、自鸣得意的公牛般的外表以及斯拉夫派信徒卡吉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的法国话也都一样。家庭女教师和那个当补习教师的学生的拘谨样子也令他不快,但所有这一切中让他最不快的则是米西刚才所用的那个代词“他”。聂赫留朵夫对米西的看法长久以来一直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有时他仿佛在月光下看她,在她身上除了美什么也看不到;但是突然,好像灿烂的阳光照在了她的身上,他看到了她的种种缺点,而且再也没法视而不见。今天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日子。今天他看见了她脸上的所有细纹,看见了她卷头发的方法,她的胳膊肘尖尖的,尤其是她的大拇指指甲是那么大,和她的父亲是那么相像。
“网球是一项无趣的运动,”柯洛索夫说道,“当我们还是小孩的时候,我们玩棒球。那个要有趣得多。”
“噢,不,您从没试过玩一下;它极其好玩,”米西反驳道。在聂赫留朵夫看来,“极其”两个字似乎是个非常做作的强调。于是一场争论展开了,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和卡吉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以及所有人都加入了进来,只有家庭女教师、当补习教师的学生和孩子们一声不响地坐着,显得很厌倦。
“噢,这永无休止的争吵!”柯察金老头大笑着说道。他从背心上拉下餐巾,哐啷一声往后推开椅子(那个男仆赶紧把椅子接住),离开餐桌。
所有人都跟着他站起来,走到另一张桌子前,桌上放着碗和盛有香喷喷的温水的玻璃杯。他们漱了一下口;接着那谁也不感兴趣的谈话又重新开始了。
“您不这么认为吗?”米西对聂赫留朵夫说道,要他赞成她的意见,即再没有别的东西能比游戏更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格。她察觉到他心不在焉以及在她看来是她素来所害怕的心有不满的神情,很想知道是什么使他这样。
“说实话,我说不清楚;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聂赫留朵夫回答道。
“您要去看看妈妈吗?”米西问道。
“是啊,是啊,”他用一种分明表示他并不想去的口气说道,并拿出一根香烟。
她沉默不语,疑惑地看着他,他感到不好意思。“又要到别人家里来,又把别人弄得不高兴,”他这么想自己;于是,他便试图显得亲切,说如果公爵夫人愿意接见他,他将很乐意去看她。
“噢,当然!妈妈会很高兴的。您在那儿也可以抽烟;伊凡·伊凡内奇也在那儿。”
这座房子的女主人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长期卧病在床。现在已经有八年了,当有客人来的时候,她就躺着,身上穿戴着花边和缎带,周围全是天鹅绒、镀金物、象牙、青铜器、漆器和鲜花,从来也不出去,只接见她所谓的“亲密的朋友”,也就是依她看来出类拔萃的人物。
聂赫留朵夫也被归入了这类朋友之列,因为他被认为很聪明,又因为他的母亲一直都是这家人的亲密的朋友,还因为大家都很希望米西能嫁给他。
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的房间在大客厅和小客厅后面。在大客厅里,走在聂赫留朵夫前面的米西突然坚决地站住,扶着一把镀金的小椅子的椅背,正面看着他。
米西非常急于出嫁,而由于聂赫留朵夫是个合适的配偶,而且她也喜欢他,她自己便已经习惯于他应该是属于她的(而不是她属于他)这种想法。她用在精神病患者身上所常见的那种不自觉但却很固执的狡猾手段来达到她的目的,而现在她开始和他说话便是为了要他解释清楚他的意图。
“我看出来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她说道,“告诉我,您有什么事?”
他想起法庭里的相遇,便皱起了眉头,脸也涨得通红。
“是的,是发生了点事情,”他说道,希望能诚实,“一件非常不寻常和严重的事情。”
“那么是什么事呢?您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现在还不行。请不要要求我告诉您。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考虑这事呢,”他的脸涨得更加红了。
“那么,您对我都不肯讲吗?”她脸上的一块肌肉抽搐了一下,同时她把手里握着的椅子朝后推开。
“是的,我不能说,”他回答道,觉得这几个字同时也是对他自己的回答,承认自己身上确实发生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
“好,那么,走吧!”她摇摇头,仿佛要甩掉一些无用的想法,然后迈开比平时更快的步子继续走在他的前面。
他想象得到,为了忍住眼泪,她的嘴不自然地抿紧了。他为伤害了她而感到很羞愧,但他也知道他这边稍一软弱都将意味着灾难,也就是说,将把他和她绑在一起。而今天,这正是他所最害怕的事情,于是他便一言不发地跟着她来到公爵夫人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