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就这样过去了,夜晚来临了。医生去睡觉了。聂赫留朵夫的两位姑妈也回房歇息了,而他知道玛特廖娜·巴浦洛芙娜此刻正在她们的卧室里陪她们,因此卡秋莎肯定独自一人待在女仆起居室里。他再次出去走进门廊里。户外漆黑,潮湿,温暖。空中弥漫着白茫茫的春雾。这雾能化开残雪,也可能本身就是因残雪融化而形成的。从房子前门大约百步开外的小山下的小河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声音。那是冰层正在破裂。聂赫留朵夫走下台阶,踩着水坑上一块块光滑的冰面,向女仆房间的窗子走去。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得是那么猛烈,以至于他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努力地屏住呼吸,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爆发出一阵拖长的叹气声。女仆房间里点着一盏小灯。卡秋莎独自一人坐在桌边沉思着,眼睛瞪着前方。聂赫留朵夫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阵,等着看她在不知道有人在观察她的时候会做些什么。有一两分钟光景,她一动也没动;接着她抬起眼睛,微微一笑,摇摇头,仿佛在责备自己,然后换了个姿势,把两条胳膊往桌上一搁,再次开始目光向下盯着自己身前。他站在那里看着她,下意识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从小河那边传来的奇怪响声。那里,在小河上,在浓雾下,持续不断的变化在缓慢继续着,听上去就好像是什么东西在呜咽,在破裂,在落下,在被撕成碎片,夹杂着一块块薄冰像玻璃一样彼此撞碎的清脆的响声。
他站在那里,瞧着卡秋莎那张严肃、痛苦的脸,这张脸暴露了她灵魂深处的斗争。他觉得她很可怜;但是,说来也许有些奇怪,这种怜悯心反而只加强了他的欲望。他已经被欲望完全控制了。
他敲了敲窗子。她像触了电似的惊起,全身都在颤抖,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接着她跳起来,走到窗前,把脸靠近窗玻璃。即便当她用双手在眼睛上搭了个凉棚,从窗玻璃里望出去,认出是他时,她脸上的恐惧神色也没有消失。她脸上的神情异常严肃;他以前从来没看见过她这副表情。他朝她微微一笑,她也回报他一笑,但只是为了迎合他;在她心里根本就没有笑意,有的只是恐惧。他向她招招手,要她出来到院子里来找他。但是她摇摇头,仍然站在窗边。他也把脸凑近窗玻璃,准备喊她出来,但就在这时,她向房门口转过身去。显然屋里有人在叫她。聂赫留朵夫离开窗户了。雾是那么的浓,以至于离开房子五步远就已经看不见窗子了,但是灯光却在那看不清形状的漆黑一团中变成一片巨大的红色。河上那奇怪的声响仍在继续,呜咽着,摩擦着,破裂着,撞击着。在浓雾中不远处的某个地方,有一只公鸡在报晓;另一只响应着,接着又有几只在村子远端也叫了起来,直到所有的鸡鸣声都汇成一片,四下里才又都安静了下来,除了小河那边还有一些声响。这已是当天夜里鸡第二次报晓了。
聂赫留朵夫在房子拐角后面来回走着,有一两次踩进了水坑里。然后他又回到女仆房间的窗边。灯仍然亮着,她依旧独自一人坐在桌边,仿佛拿不定主意该做什么。他刚一走到窗前,她正好就抬起眼睛。他敲了敲窗子。她看也没看是谁在敲,就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他听见外面的门锁吧嗒一声,门开了。他在侧门廊里等着她,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把她搂住了。她紧偎着他,抬起她的脸,用嘴唇去迎接他的吻。他们站在侧门廊拐角后面一块积雪已经全部融化的地方,他全身都被尚未满足的欲望煎熬着。这时外面的门锁又发出了一声同样的吧嗒声,接着门开了,只听见玛特廖娜·巴浦洛芙娜的声音怒气冲冲喊道:“卡秋莎!”
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飞奔回去。他听见门插销发出喀哒一声,接着一切又安静了下来。红色的灯光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浓雾,而河上的响声仍在继续。聂赫留朵夫走到女仆房间的窗前,一个人也看不见;他敲敲窗子,却没有任何回应。他从前门回到房子里,但是却睡不着。他起床,光着脚顺着过道向她的房门走去,旁边就是玛特廖娜·巴浦诺芙娜的房间。他听见玛特廖娜·巴浦诺芙娜平静的鼾声,正准备继续走,忽然她咳嗽起来,翻了个身,弄得床铺嘎吱作响。他紧张得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大约五分钟。当一切又安静下来,她又开始平静地打起鼾来,他才继续努力地从那些不会嘎吱作响的地板上往前走去,一直走到卡秋莎的房门口。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多半醒着,否则他应该能听见她的呼吸声。他刚低声唤了一声“卡秋莎!”,她便跳了起来,并开始好像很生气地劝他走开。
“您这么做到底什么意思?您到底想干吗?您的姑妈会听见的。”这些是她嘴里说的,但她的整个身子却在说:“我整个人都是你的。”这一点只有聂赫留朵夫懂得。
“开门!我就进来一小会!我求你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沉默不语;接着他听见她的手在摸索插销。插销喀哒响了一声,他钻进了房间。他一把就抱住了她她只穿着一件又粗又硬的无袖衬衫内衣,露着两条胳膊把她举起来,走了出去。
“噢,老天!您这是干什么?”她低声说道;但是他丝毫不理她在说什么,将她抱到自己房里。
“噢,不要!您不能这样!放手!”她嘴里这么说道,身子却紧紧地贴住他。
当她浑身颤抖,一言不发,也不答理他的话离开他后,他再次走出屋去来到门廊里,站在那试图想清楚刚才发生的事的意义。
天已经亮了一些。房子下面的河那边,碎冰的破裂声、撞击声和呜咽声更响了,而且现在还能听见流水的汩汩声。浓雾开始下沉,雾幕上端浮出一弯残月,凄凉地照着黑漆漆、阴森森的一片混沌。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交了好运还是倒了大楣?”他问自己。
“这种事人人都会碰上的人人都是这么做的,”他对自己说道,接着便上床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