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里有一条沟,”聂赫留朵夫答道,也微笑着,仍然握住她的手。她向他靠近些,而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俯身向她凑过去。她没有躲开,而他便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嘴唇。
“你这是干什么!”她说道。她慌忙抽出她的手,从他身边跑开了。
她跑到丁香花旁,摘下两枝已经开始凋谢的白丁香,拿它们扇扇她那热辣辣的脸;接着,她回过头来朝他望望,就使劲摆动两臂,朝其他做游戏的人走去。
从那时起,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之间就形成了那种一对互相吸引的单纯的少男少女之间所通常有的特殊关系。
只要卡秋莎一走进房间,或者聂赫留朵夫老远看见她的白围裙,世间万物在他的眼睛里就都变得光辉灿烂;这就如同太阳出现时一般,万物都变得更加有趣,更加欣欣向荣,也更加有意义。整个生活都仿佛充满了欢乐。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是,并非只有卡秋莎出现才会对聂赫留朵夫产生这样的作用。事实上,他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卡秋莎存在,(而对她来说,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这样一个聂赫留朵夫存在。)都会产生同样的效果。
无论是收到母亲令人不快的信,还是论文写得不顺利,或者感到那青年人所常有的莫名的郁闷,他只需要一想到卡秋莎,他还可以看见她,一切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卡秋莎在家里有很多事情要做,但她却总能设法获得一些闲暇来读点书。聂赫留朵夫把自己刚读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小说借给她。她最喜爱屠格涅夫的《僻静的角落》。他们只能利用在走廊里、阳台上或院子里遇见的机会交谈几句,有时也在他姑妈的老女仆玛特廖娜·巴甫洛芙娜的房间里。他有时候和她一起喝茶,而卡秋莎就在那里干活。这些当着玛特廖娜·巴甫洛芙娜的面的谈话是最令人愉快的。而当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情况则比较糟。在这种时候,他们的眼睛马上开始说一些和他们嘴里所说的截然不同但重要得多的话。他们总是噘起嘴,提心吊胆,待不了多久就匆匆分开。
聂赫留朵夫和卡秋莎的这种关系在他第一次住在姑妈家的余下所有日子里一直保持了下去。两位姑妈发现了他们的这种关系,十分担心,甚至写信去告诉聂赫留朵夫的母亲叶莲娜·伊凡诺芙娜公爵夫人。他的姑姑玛丽·伊凡诺芙娜唯恐德米特里同卡秋莎发生暧昧关系;但她的这种担心其实是毫无根据的,因为聂赫留朵夫爱着卡秋莎,而对于这一点他自己都不知觉,他对她的爱是那么纯洁,而这就保证了他不会越轨他和她都不会。他不仅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的欲望,而且一想到可能同她发生这样的关系就充满了恐惧。而更具有诗人气质的索菲雅·伊凡诺芙娜的担忧则要切实得多。她生怕生性敢作敢为的德米特里一旦爱上了某位姑娘,就会不顾她的出身和地位,下定决心同她结婚。
如果聂赫留朵夫当时明确地意识到他对卡秋莎的爱,尤其是如果当时有人告诉他应该想也不要想把他的命运同一个这样身份的姑娘结合在一起,那么,凭着他一贯的耿直性格,极有可能他就会断然作出决定:不管是怎样的姑娘,只要他爱她,就没有任何可能成立的理由不允许他和她结婚。不过他的两位姑妈并没有把她们的忧虑告诉他,而直到他离开,他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卡秋莎的爱。他当时确信,他对卡秋莎的感情只是他漫溢的生之欢乐的表现之一,而这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只是和他一起分享着这一欢乐。而当他动身离开的时刻,卡秋莎同他的两位姑妈一起站在门廊里,用她那双满是泪水、略带斜睨的乌黑的眼睛目送着他,他这才感到他正在告别一种美丽、珍贵的东西,一种覆水难收的东西。他觉得有说不出的惆怅。
“再见,卡秋莎,”他坐进马车,绕过索菲雅·伊凡诺芙娜的帽子望过去对她说道,“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再见,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她忍住满盈的泪水,用温柔悦耳的声音说道;接着她便跑进门厅里,在那儿放声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