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发表完他的演讲后,就向犯人们转过身去。“西蒙·卡尔津金,起立。”
西蒙跳起来,嘴唇抖动得更快了。
“姓名?”
“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他用沙哑的声音快速说道,显然事先已准备好了回答。
“你的身分是什么?”
“农民。”
“哪个省,哪个县,哪个教区?”
“土拉省,克拉比文斯基县,库比央斯基教区,包尔基村。”
“年龄?”
“三十三岁,生于一八……”
“信什么教?”
“我信俄国教,东正教。”
“结过婚吗?”
“噢,没有,先生。”
“职业?”
“我在摩瑞塔尼亚旅馆打杂。”
“以前有过前科吗?”
“从来没有过,因为我们以前过日子……”
“所以以前从来没吃过官司?”
“苍天在上!从来没有吃过。”
“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
“收到了。”
“坐下。”
“叶菲米雅·伊凡诺娃·包奇科娃,”庭长转向下一个犯人说道。
但西蒙仍旧站在包奇科娃前面。
“卡尔津金,坐下!”
卡尔津金继续站着。
“卡尔津金,坐下!”
但直到传达员跑过去,侧着头,不自然地睁大眼睛,像演悲剧似的低声说道“坐下,坐下!”卡尔津金这才坐下来。他像站起来时一样快地坐下,用狱袍裹紧全身,又开始不出声地抖动起嘴唇来。
“姓名?”庭长疲倦地叹了口气,眼睛瞧也不瞧第二个犯人,却在浏览着放在他面前的一份文件,问道。这位庭长做起他的工作来是如此的轻车熟路,因此为了加速审讯,他可以一心二用。
包奇科娃四十三岁,来自科洛美诺城。她也一直在摩瑞塔尼亚旅馆做帮工。
“我以前从没有吃过官司,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她回答问题十分泼辣,仿佛她故意要在每次回答时都加上这样的口气:“对,我就是叶菲米雅·包奇科娃,起诉书副本收到了,我根本不在乎谁知道我干了些什么,也不想听那么多废话。”
她一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不等有人叫她,便自己坐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啊?”好色的庭长特别客气地问第三个犯人。“你得站起来,”他看见玛丝洛娃坐着不动,和颜悦色地加了一句。
玛丝洛娃身姿矫捷地站起来,挺起高耸的胸部,用她那双笑吟吟的黑眼睛看着庭长,现出一种听天由命、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独特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
“柳波芙,”她快速地说道。
聂赫留朵夫这时已戴上他的夹鼻眼镜,在那些犯人被审讯时,挨个儿瞧着他们。“不,这不可能,”他眼睛没有离开这第三个被告的脸,想。“柳波芙?怎么会呢?”他听见她的回答,心里琢磨着。
庭长还想问下去,但那个戴眼镜的法官怒气冲冲地嘀咕了一句,把他拦住了。庭长点点头,又转向犯人。
“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你在这里登记的不是柳波芙。”
犯人沉默不语。
“我问的是你的真名。”
“你的教名叫什么?”那个怒容满面的法官问。
“我以前叫卡特琳娜。”
“不,这不可能,”聂赫留朵夫对自己说道;此刻他已经肯定,这个犯人就是那个他一度爱过,而且是确确实实真的爱过的姑娘,那个姑妈家的养女兼侍女。当年他在狂热的情欲冲动下诱奸了她,后来又抛弃了她。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去想她,因为想起这件事实在太痛苦了,这事可以再清楚不过地证明他有罪,证明他这个以正人君子自居的人曾用下流恶心的手段对待过这个女人。
对,就是她。这会儿他清楚地看出了她脸上那种独一无二、难以言说的神秘特点。这种特点使她的每一种表情都自成一格,在其他任何人的脸上都找不到。尽管她的脸苍白微肿,显得不大健康,但她的这一特点,这一可爱的独特特点,还是表现了出来,在她的嘴唇上,在她略微斜视的眼睛里,尤其在她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容里和她身上所流露出来的听天由命、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神态上。
“你早就该这么说了,”庭长继续和颜悦色地说道,“你的父名叫什么?”
“我是个私生子。”
“哦,那么按照你教父的名字该怎么称呼你呢?”
“米哈依洛娃。”
“那么她会犯什么罪呢?”聂赫留朵夫心里继续琢磨着,呼吸有点急促。
“你的家族名呢,我的意思是,你姓什么?”庭长继续问。
“他们曾经叫我玛丝洛娃,这是我母亲的姓。”
“身分呢?”
“小市民。”
“信教吗?东正教?”
“信东正教。”
“职业呢?你做什么工作?”
玛丝洛娃沉默不语。
“你做什么工作?”
“在院里,”她说。
“什么院?”戴眼镜的法官严厉地问。
“什么院您自己知道,”玛丝洛娃说着微笑起来。接着,她迅速扫了一眼整个大厅,再次将目光盯住庭长。
她脸上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神情,她话里的意思、她的微笑和她偷偷扫视法庭的目光是那么可怕和哀怨,弄得庭长都有点窘。刹那间法庭里变得鸦雀无声。接着,这种寂静被一个旁听者的笑声打破了,再接着有人说道:“嘘!”庭长目光向上,继续问道:
“你以前有过前科吗?”
“没有,”玛丝洛娃轻声说道,叹了一口气。
“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
“收到了,”她答道。
“你坐下。”
犯人身子向后倾了倾,像贵妇提起裙裾那样提了提她的裙子,然后坐下来,将一双白净的小手拢在囚袍袖子里,眼睛仍然盯住庭长。
接着证人被一一传出,有一些又被带下去;然后又选定法医,请他出庭。
然后秘书起立,开始宣读起诉书。他念得很清楚(虽然他分不清舌尖音和卷舌音,把两者的发音都念得差不多),声音很大,但由于念得太快,以至于所有的词都连成了一片连续不断的沉闷的嗡嗡声。
法官们一会儿把身子靠在椅子的这边扶手上,一会儿靠在那边扶手上,一会儿搁在桌上,一会儿又靠回椅背上,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睁开眼睛,轻声交头接耳。有一个宪兵好几次想打呵欠,都勉强忍住。
犯人卡尔津金一直不断地抖动他的脸颊。包奇科娃挺直腰板坐在那里,镇定自若,偶尔把手指伸到头巾里去搔搔脑袋。
玛丝洛娃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盯着秘书;她只是偶尔轻轻地抖动一下身子,脸涨得通红,似乎想进行反驳,然后重重地叹气,换一换双手的姿势,看看四周,然后又盯住秘书。
聂赫留朵夫坐在第一排的一张高背椅上,一直没有摘下夹鼻眼镜。他看着玛丝洛娃,内心里展开了一场复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