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了,胜利了!敌人吃了败仗撤走了!嗨,我说总督大人,快起来吧!跟我们去庆贺打了胜仗!你英勇无敌,率众从敌人手里夺来这么多战利品,快给大家分发了吧!”
“请扶我起来!”散了架子的桑丘有气无力地说。
几个人上来搀扶;他一站稳就说;
“就算我打败了敌人,先把他钉在我脑门子上再说。我可不想分发什么敌人手里的战利品,我只想求求哪位朋友行行好——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朋友——快给我一口酒喝!我都快干死了!再帮我擦擦汗,我浑身湿淋淋的!”
汗擦净了,酒拿来了,圆盾解开了。他又惊又吓又累,往床上一坐,就晕倒过去。恶作剧的人们见闹得太过分,心里多少有些抱愧。可是桑丘的晕厥引起的这阵不安很快就平息了,因为不一会儿他又苏醒过来。他问几点了,人家告诉他天快亮了。他没再说话,一声不吭地开始穿衣服,始终默默无语。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不明白他急忙穿衣裳想干什么。他最后穿好了衣服,因为浑身疼得没法快走,只能慢慢磨蹭着往马房去了。周围那群人一直跟在后面,见他走到灰驴身边,一把抱住,安详地亲吻了它的额头,眼含泪水对它说:
“靠近点,我的伙伴,我的朋友,你一直陪着我吃苦受难。跟你在一起,我只想着给你缝补鞍垫,填饱你的肚皮,别的什么也不操心,日子就这么一点点、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了,倒也挺自在。可后来我不怎么管你了,一心攀高枝,想成大事、露大脸,结果是心里塞满了上百的晦气、上千的烦恼和上万的窝囊。”
他一边自个儿嘟囔,一边给驴子捆好鞍子;旁人一言不发。把灰驴拾掇好了,他愁容满面地骑了上去,然后冲着管家、秘书、上莱小厮、佩德罗·热孝大夫和所有在场的人说道:
“各位先生,闪开道儿,还是让我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的好,还是让我去过以往的日子吧!眼下这分明是找死,可我还想接着活下去!我生来不是当总督的料,碰上敌人来攻打海岛城池什么的,我也没本事守卫。我拿手的活儿是刨地犁地,给葡萄藤剪枝压条,不是颁布法令,守卫疆界国土。圣彼得待在罗马最自在,就是说,各人干各人命里注定的行当最自在。我手里最好是攥一把镰刀,别拿什么总督的权杖。我只要冰镇菜汁管饱,不要混蛋医生折腾得我受这份罪,简直快饿死了!我宁愿自由自在,夏天靠在橡树阴底下,冬天穿一件老羊皮袄;也不愿披一件贵重的自掉皮(自掉皮,桑丘想说:“紫貂皮”。)大衣,躺在铺细布单子的床上,可得背上累人的官衔!愿上帝保佑诸位,请转告我的东家公爵大人,就说我光身子生下,光身子待着,不赔也不赚。我是说,我上任没带来一个子儿,下台也没带走一个子儿。别的海岛总督下台的时候,可跟我大不一样!闪开点,让我过去!我得快点去上些药膏:一晚上那么多敌人在我身上踩来踩去,我的肋条骨全都折了!”
“总督大人,这又是何必呢!”热孝大夫对他说,“我给您喝一种专治跌打损伤的汤汁,包您药到病除、强壮如初。至于饭食嘛,我发誓一定改进:凡是您喜欢的,敞开吃就是了。”
“太晚喽!”桑丘回答,“我不会改主意了,除非我变成土耳其人!这么糟践人,一次就够了!我向上帝发誓,别说这个官职我不要了,就是敲锣打鼓再送来一个,叫我不插翅膀飞上天去,我也不干喽!我们潘沙家的人,个个都这么倔头倔脑,说不就是不,错了也不回头,管他别人怎么说呢!我这只蚂蚁也算插翅在半空里飞了一阵,差点没叫燕子和别的小鸟给吃了!如今我就把这对翅膀丢在马房里,咱们还是脚踏实地在路上走吧!虽说我脚上蹬的不是镂花软皮靴,可自家做的麻绳鞋总还有几双。羊配羊,才像样,谁也甭想把腿伸到被窝外面。时候不早了,快让我过去!”
这时候管家说了话:
“总督大人,我们当然得让您走。说实在的,您这一走,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们正指望您这样的人呢:脑袋灵,心又好。不过,按规矩,总督离职以前必须把公务交代清楚。您把在任这十天的事说完,就尽管放心走吧。上帝保佑您!”
“谁也甭想叫我做这件事,”桑丘回答,“除非是我东家公爵亲自指派的人。再说,我就要去见他了,可以当面现身说法。何况我两手空空离开这儿,你们都看见了。用不着别的证据,我就可以告诉他,我为官一场,比天使还强。”
“上帝明鉴,桑丘大人言之有理。”热孝大夫说,“依我看,咱们还是放他走吧。说不定公爵正急着想见他呢。”
大家都同意放他走,表示愿意送他一程,而且为旅途安逸便当着想,还要给他备齐所需之物。桑丘说他只想要一点喂灰驴的大麦和自己吃的半块干酪、半块面包,反正路程不远,不必置备太多太好的干粮。大伙儿都上来跟他拥抱告别,他也泪涟涟地拥抱了每个人,便径自走了。留下的人们颇为赞叹他的一番言语,十分钦佩他果断而明智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