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希斯克厉夫先生,”我说,“自打你十三岁起,你就过着一种自私自利的,不是基督教徒的生活,从那时候到现在,兴许难得把一本圣经捧在手里。你肯定忘了那本书里说些什么,如今你也没有空闲来研读它。你看这样可有害处,我是说,能否请个人,请个随便什么教会的牧师,哪个教派没关系的,来给你讲解一下圣经,告诉你你离经叛道有多远了,以及你是多么不适合进入天堂,除非你洗心革面,然后去死?”
“我不生气,相反是很感激的,奈莉,”他说,“因为你提醒了我是打算怎样入土的,我要在晚上给抬去墓园。你和哈里顿可以陪我过去,要是你们愿意的话。记住,别忘了,让司事遵守我关于那两口棺材的话儿!不消请牧师来,什么也不用为我念叨。我告诉你,我差不多已经到了我的天堂,别人的天堂是一文不值的,我决不稀罕!”
“假定说你执迷不悟,绝食下去,就这么死了,他们拒绝把你葬在教堂的墓地里边呢?”我说,他满不把神明放在眼里,我却是给吓坏了。“那时你怎么办?”
“他们不会的,”他答道,“要是他们那样做了,你一定得悄悄把我搬运出来。要是你撒手不管,你就能够证明,确确实实的,死人并没有给消灭干净!”
他一听到这家里其他成员的动静,便缩回到他的窝里,我也出了一口大气。可是到下午,趁约瑟和哈里顿忙着他们的活儿,他又来到厨房里边,神情野里野气地叫我坐到大厅里去——他要个人儿同他作伴。
我拒绝了,坦率告诉他,他那稀奇古怪的谈话和作风吓着了我,我既没有胆量也没有意愿,单独来做他的伴儿。
“我相信你以为我是个恶鬼!”他说,阴凄凄就笑了起来,“清白人家,何以出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东西!”
然后他转向凯瑟琳,她在那里,看到他走进便躲在了我的身后,他又半带讥嘲地说:
“你来吗,小乖乖?我不会伤害你。不!我对你已经比恶魔更凶狠十分了。好吧,到底有个人是不怕同我作伴的!上帝在天,她多么残忍。噢,见鬼去吧!这叫血肉之躯如何招架,连我都受不了啊。”
他不再求人作伴了。黄昏时分,他进了他的卧房,整整一夜,一直到早晨,我们听得他呻吟不休,不断地自言自语。哈里顿急着要进去,但是我叫他去请肯尼斯先生,他应当来,来看他了。
他到来后,我请求进屋,想把门推开,我发现它锁上了。希斯克厉夫叫我们滚蛋。他好些了,想要独个儿待着,于是医生又走了。
当天晚上雨下个不停,真的,在下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色放亮。早晨我围着宅子散步,看到主人的窗户晃晃悠悠开着,雨水径直飘了进去。
“他不会躺在床上,”我心想,“这雨会把他浇个精湿的!他不是起来了,就是出门了。可是我别再瞎折腾了,我得放大胆子,进去看看!”
用另一把钥匙打开房门,我一看屋里空空如也,赶紧冲过去打开壁板。嵌板很快给拉开了,我张望进去,希斯克厉夫先生正在那里——仰面朝天躺在那里。他的眼睛正遭遇上我,如此锐利,如此凶狠,吓了我一跳。然后,他似乎又笑了。
我不能想象他是死了。可是他的脸面和喉咙挨着雨淋,床单也在滴水,他却纹丝不动。那扇格子窗撞过来又撞过去,擦破了搁在窗台上的一只手,却没有血从皮肤破损处流出。我把手指搭上去,再也不消怀疑——他死了,而且僵硬了!
我扣上了窗户,梳起他搭下前额的长长黑发。我想合上他的眼睛,要是可能的话,熄灭那可怕的、活人般的、喜不自胜的目光,再不让别人看到它。可是它们却不愿闭合——它们似乎在嘲笑她想合上它们的企图,咧开的嘴唇和白森森的尖利牙齿,都在一样的讥嘲!我身不自主又胆怯起来,便叫唤约瑟。约瑟拖着步子走上楼来,叫了一声,却一口拒绝来伺弄他。
“魔鬼抓走了他的灵魂,”他嚷道,“他还满可以把这尸首也一同拿去,我才不来管它!哼!他这人多恶,死了还龇牙咧嘴的!”这老罪人也学着样儿,龇牙咧嘴起来。
我以为他有心绕着床蹦跳一阵,可是他突然平静下来,跪倒在地,高举双手,感谢上天,让合法的主人和古老的世家重获权益。
这古怪的举动叫我瞠目结舌。我的记忆带着沉重的哀愁,不由自主回到了往昔的时光。但是可怜的哈里顿,这个委屈受得最深的人,却唯有他诚心实意哀伤不已。他整夜坐在尸首旁边,悲痛欲绝流着眼泪。他按住他的手,还吻了那张满脸讥嘲,野蛮无比的面孔,那是换了谁都要望而生畏的。他用强烈的悲伤来哀悼他,这悲伤系一个宽宏大量的心怀自然而然流出,虽然这颗心坚硬有如钢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