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下楼梯,发现希斯克厉夫等在门廊里,显而易见是候着邀他进屋。他随我上楼,更不多言。我把他领到主人和夫人跟前,他们涨红着面颊显然才争执过一场。可是夫人一看到她的朋友出现在门口,脸上的红光便挥发出另一种情绪来。她跳上前去,把他两只手一并抓住,牵他到林顿面前。然后,她又捉住林顿满心不情愿的手指,把它们硬塞进他的手里。
这时候,在炉火和通明烛光的映照下,我越发惊诧起希斯克厉夫模样的改变。他长成了一个高大魁梧,有模有样的男子汉。在他边上,我家主人显得十分苗条,像个少年。他笔挺的身架很像是在军队里服过役。他的面容在表情上和决断的神气上面,远较林顿先生老成得多。他看上去聪明而有理智,早先混混沌沌的痕迹,影踪全无了。虽然,在低压的双眉和充满黑色火焰的眼睛里面,依然潜伏着一种半开化的野性,但这野性是已被驯化了。他的风度甚至是端庄不俗的,全然摆脱了粗野,尽管严峻有余,谈不上优雅。
我的主人也是大吃一惊,兴许比我吃惊得还要厉害。有一分钟光景他不知所措,想着该如何来称呼这个乡巴佬小子,就像他通常叫他的那样。希斯克厉夫放下瘦弱的手,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坐吧,先生,”他终于说话了。“林顿太太追忆往事,要我热情招待你。而且,当然,只要让她高兴,我总是很乐意的。”
“我也是,”希斯克厉夫答道,“特别是假如我也能出一点力。我很愿意待上一两个钟点。”
他在凯瑟琳的对面坐定下来,她一个劲地盯着他看,仿佛怕她目光稍一移开,他就会消失无踪似的。他没有频频举目来看她,时不时匆匆瞥上一眼,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他的目光中闪回那毫无掩饰的喜悦,那是他从她的双目中汲取的,一次比一次更有信心。
他们那样深切地沉浸在互相之间的喜悦里边,全然忘了窘迫。艾德加先生可不是这样。他生气,面色煞白。当他的太太站起身来,走过地毯,又捉住希斯克厉夫的双手,嬉笑忘形的时候,艾德加的气恼达到了顶点。
“明儿我会以为这是一场梦!”她嚷道。“我会不相信我又看到了你,碰到了你,又来跟你说话。可是,残忍的希斯克厉夫!你不配受这样的欢迎。无影无踪杳无消息整整三年,一点都不想到我!”
“比你想到我可还要多一点,”他吱吱吾吾说。“我听说你结婚了,凯茜,那是不久以前。在底下院子里等你的时候,我在思量这样一个计划:看一看你的脸,看你的惊愕,也许,和那假装出来的高兴。然后同亨德雷把账结清,再自我了断,免得再来麻烦法律。你的欢迎把我这些念头全给打消了。可当心下回别变一付脸来见我!不,你不会再把我赶走了。你真的为我担忧,是吗?是啊,是有理由。自从我最后一次听见你的声音,搏击的人生苦不堪言。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我苦苦挣扎只是为了你!”
“凯瑟琳,要是不想喝冷茶,到桌边来吧,”林顿打断他说,努力想保持他平常的语调,显出适当的礼数。“希斯克厉夫不管今夜宿在哪里,他还要走长路的。我渴了。”
她坐到了茶壶前面的座位上。伊莎贝拉小姐来了,是给铃声召来的。然后,我替他们把椅子朝前挪过以后,就离开了房间。
这顿茶点十分钟都没有用去。凯瑟琳的杯子里根本就没有倒过茶,她吃不下也喝不下,艾德加的茶泼了不少在茶托里,差不多也是一口未喝。
他们的客人那一晚逗留一个钟点即作告辞。他走的时候我问,他是去吉默顿吗?
“去,去呼啸山庄,”他答道,“厄恩肖先生请我去,今早我拜访他了。”
厄恩肖先生请他!他拜访了厄恩肖先生!他走后我苦苦思索着这一句话。是不是他变得有点伪善了,到这乡下改头换面来做坏事?我揣摸着。我心底里有一种预感,他最好是走得远远的。
夜半时分,我的第一觉给林顿太太吵醒了,她溜进我的卧房,在我床边坐下,揪着我头发拉我起来。
“我睡不着,艾伦,”她说,算是作了道歉。“我要活人儿来陪我分享我的快乐!艾德加在生气,因为我高兴的东西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不肯开口说话,除了发牢骚,说蠢话。他说我残暴又自私,因为他满不舒服昏昏欲睡,我却想要NFDA1嗦个不休。他总是一有风吹草动,就喊不舒服!我说了几句希斯克厉夫的好话,可是他,不知他是头痛还妒忌得心痛,开始哭了起来。所以我就起身离开了他。
“跟他说希斯克厉夫的好话有什么用?”我回答说。“他们做孩子的时候就是冤家对头,希斯克厉夫一样讨厌听他的好话。这是人性哪。别拿他去烦林顿先生吧,除非你有意要他们两个开诚布公大吵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