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北方佬杀了她?”
“她是害伤寒死的。我到家的前一天死的。”
“别再想这事了,”老太太断然说,斯佳丽见她硬是把涌上来的恸哭吞了下去。“那你爸呢?”
“爸现在……爸现在完全变了。”
“你指的什么?说出来。他病了?”
“刺激太深……他现在非常古怪……他完全——”
“究竟是怎么个变法?你是不是说他神经错乱了?”
听到真情被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斯佳丽反而如释重负。这位老太太真好,她没有说一些表示同情的话,否则斯佳丽肯定会失声痛哭的。
“是的,”斯佳丽黯然说道,“他像丢了魂儿,整天恍恍惚惚,有时候他好像不记得母亲已经死了。哦,老太太,我实在不忍看见他一连几个小时坐着等母亲,而且极有耐性,然而原来他的耐性一向比孩子还差。当他记起母亲已经去世的时候,情况就更糟。常常有这样的情形:他安静地坐着,竖起耳朵听是不是母亲来了,过了一会儿,他会猛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走出家门往坟地走去。之后,他又拖着两条腿回来,满脸都是泪水,反反复复地说:‘凯蒂·斯佳丽,奥哈拉太太死了。你母亲死了。’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总像是头一次听到似的,真想没命地叫。有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叫母亲,我就从床上起来,走进他的屋里对他说,母亲正在楼下下房里照看害病的黑人女仆。他听了就烦躁起来,因为母亲老是为了护理别人而把自己累坏了。让他重新睡下可真费劲。他就像个孩子。哦,要是方丹大夫在家就好了!我知道他一定会想办法帮助我爸的!而且玫兰妮也需要一位医生。她产后恢复得很不利索——”
“兰妮有孩子了?她和你住在一起?”
“是的。”
“兰妮怎么会跟你在一起?她怎么不在梅肯跟她姑妈和她的亲戚住?我一直觉得你并不太喜欢她,小姐,尽管她是查尔斯的妹妹。那么,你把这些事都跟我说说。”
“说来话长,老太太。你要不要再回到屋里去坐下?”
“我可以站着听,”老太太很干脆地说,“如果你当着我儿媳和孙媳的面讲你的故事,她们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搞得你灰溜溜地没法不哭。你就在这儿说吧。”
斯佳丽从亚特兰大遭到围困和玫兰妮即将临盆开始讲,起初说得有些结结巴巴,然而在老太太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锐利目光下,叙述的事件逐步展开,她已能找到有分量的言语来表达她所经历的恐怖。一切又在她脑海中重现了:婴儿出生那天令人昏迷的闷热、让人心惊肉跳的紧张气氛、逃亡途中的各种险象以及瑞特撒手不管的经过。她讲到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远处闪烁着也不知是自己人还是敌人的营火,第二天晨光中她看到的是孤零零的烟囱,沿路是死人、死马,是饥馑,是荒凉,她担心塔拉庄园也已付之一炬了。
“我以为只要能回家见到母亲,她会把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好的,我就可以卸下这累人的重负了。归途中我以为最坏的情况我都经历过了,可是当我得知她已去世,这才明白什么是真正最坏的情况。”
她低首垂目,等着老太太说话。静默持续了好大一会儿,她开始怀疑老太太是不是能体会到她陷入了何等悲惨的绝境。后来,老太太终于开口了,她的语气是慈祥的,斯佳丽从没听见她如此和善地对任何人说话。
“好孩子,一个女人遇到最坏最坏的事情本身就非常糟糕,因为她碰到最坏的事情后,任何事情都再也不可能真正使她害怕了。而一个女人如果不为某件事情担惊受怕的话,那是非常糟糕的。你以为我不理解你告诉我的境况,不理解你是从什么样的患难中闯过来的吗?不,我理解得很清楚。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正赶上印第安人的克里克部族暴动——那是紧接着米姆斯堡大屠杀之后发生的事。是啊,”从她的语调中可以听出老太太已陷入遐想,“就跟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那是五十多年前。当时我钻进灌木丛躲了起来,我趴在那里,看见我家的房子起火,看见印第安人剥下我兄弟姐妹的头皮。我只能趴在那里求上帝保佑别让火光暴露我的藏身之处。他们把母亲拖出来杀死在离我只有二十英尺的地方,还剥了她的头皮。有一个印第安人曾一再走到她身边用短斧劈她的头颅。我是母亲的宝贝疙瘩,而我趴在那儿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第二天一早,我出发去最近的村落,那儿离我家有三十英里的路程。我走了三天三夜,途中要经过沼泽地和印第安人的部落。后来大家都以为我疯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方丹大夫。他悉心照料我……哦,我说过,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从那时起,我就什么事也不怕,什么人也不怕了,因为最最坏的事情我都经历过了。这种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的性格不知给我招来了多少麻烦,也不知让我牺牲了多少欢乐。上帝的旨意是让我们做害羞、胆怯的人,一个女人如果肆无忌惮,总不是那么顺应自然……斯佳丽,任何时候都应该有所顾忌,正像任何时候都应该有爱心一样……”
老太太的声音低了下去,她默默地站着回顾半个世纪前她还知道什么叫害怕的那一天。斯佳丽不耐烦地换脚变换重心。她原以为老太太理解了,也许能给她指出一条摆脱困境的出路。然而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她竟大谈发生在他人都还没出生以前而且对此也不感兴趣的往事。斯佳丽后悔自己向她吐露了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