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强打起精神下车去拉住马笼头。
“下来,普莉西,”她命令道,“让韦德也下来,你抱着他,或者让他自己走。把小宝宝放在玫兰妮小姐的身边。”
韦德抽抽搭搭地哭起鼻子来,斯佳丽从他的哭泣中只能分辨出只言片语:“黑——黑——我害怕!”
“斯佳丽小姐,我走不动。我的脚已磨起了泡,鞋也破了,我跟韦德加在一起也没多重,就算了吧——”
“下来!要不我就把你拖下来!到那时候可别怪我,我会把你撂下不管,让你一个人在这儿摸黑的。快!”
普莉西看着道路两旁的树木,忍不住呜咽啜泣,仿佛一从车厢这个庇护所出来,这些黑的树就会伸出魔爪来把她攫走似的。但她还是把小宝宝放到了玫兰妮身旁,自己则爬到地上,再踮着脚把韦德抱下来。那小男孩紧缩在他的小保姆身边,不停地哭鼻子。
“叫他闭嘴。我受不了,”斯佳丽一边说着,一边抓住笼头牵着马勉强起步。“韦德,拿出小小男子汉的样子来,别哭了,要不,我就过来揍你。”
她的脚脖子在黑咕隆咚的路上扭得生疼,于是她咬牙切齿地想:“上帝干吗要造出孩子来?这些讨厌的累赘只会哭,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老是让别人操心,老是碍手碍脚。”此时,韦德拽住普莉西的手在她身旁小跑,还不断抽泣着;对这个吓慌了的孩子,斯佳丽的心中没有怜悯,只在厌烦——自己怎么会生下他的?随之而来的当然只有一种腻味的困惑——自己怎么会嫁给查尔斯·汉密顿?
“斯佳丽小姐,”普莉西抓住主人的胳膊悄悄说,“我们还是别回塔拉庄园了吧。他们不会在那儿的。他们都走了。说不定已经死了——妈妈死了,别人也都死了。”
其实斯佳丽自己也在这样想,可是听到普莉西说出这些话,她勃然大怒,甩掉普莉西抓着的手。
“那就让我来扶韦德吧。你可以一直在这儿坐着。”
“不,小姐!不,小姐!”
“那你就闭嘴!”
马走得多慢啊!从它嘴里流出来的口水滴在了斯佳丽的手上。她脑海里忽然闪过曾经跟瑞特一起唱过的一首歌,只记得一句,其余的都想不起来了:
累人的重负还得再担几天……
“还得再熬几步,”她在头脑里一遍又一遍地哼着,“累人的重负,还得再熬几步。”
她们总算登上了坡顶,眼前塔拉庄园的橡树连成黑压压的一大片在越来越暗的天幕前耸立着。斯佳丽急急忙忙极目远望,看看有没有一星半点的灯光从什么地方的树缝中漏过来。但是哪儿也没有灯光。
“那儿没人!”她的心告诉她,胸中顿时像压上了一块冰凉的铅,“人都不知哪儿去了!”
她把马头一转,拐上房前的车道,头顶上冠梢相连的两行杉树把她们揽入到夜半的漆黑中。斯佳丽集中精力拼命从暗沉沉的长拱道里望过去,见前面——且慢,她真的看到了?还是因疲劳而眼花了?——前面模模糊糊现出了塔拉的白色砖墙。家!家!亲爱的白砖墙,飘拂帘儿的窗户,宽敞的门廊——难道这一切都在她前面?还是于心不忍的夜幕掩藏了与麦金托什家同样骇人的惨象?
杉树车道简直像有几英里长,不管斯佳丽怎么使劲牵笼头,那马还是倔犟地我行我素,越走越慢。斯佳丽的眼睛在黑暗中竭力搜索着。屋顶看来完好无损。这可能吗?怎么会有这种事?不,这不可能。战争对什么都不手软,塔拉庄园也不会例外,即使这宅院造起来是准备让它屹立五百年的。战争不可能放过塔拉庄园的。
渐渐地,朦朦胧胧的轮廓开始显形具状。斯佳丽牵着马加速向前。透过黑暗呈现在面前的果真是白色砖墙。而且也没有被烟熏黑。塔拉庄园逃过了灾难!家!斯佳丽扔下马笼头,跑完最后几步路,迫不及待地扑上前去,想把墙搂在怀里。这时,她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从漆黑的前门廊里闪出来站在台阶顶上。塔拉并非一座空宅。家里有人!
一声欣喜的呼喊正想从喉咙里发出,却卡住了。整幢房子没有一点光亮和声息,那个影子既不动弹也不与她打招呼。总有点儿不对劲。究竟是什么不对呢?塔拉虽完好无损,然而跟遭难的整个地区一样笼罩在不祥的沉寂中。这时,那个影子移动了,它僵硬而缓慢地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爸?”斯佳丽用沙哑的嗓音轻轻叫了一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我——凯蒂·斯佳丽。是我回家了。”
杰拉尔德朝她这边移动着,像个梦游者似的一声不吭,一条僵直的腿在地上拖着。他来到斯佳丽跟前,迷离恍惚地看着她,似乎觉得自己是在梦中见到女儿似的。杰拉尔德伸出一只手搁在斯佳丽的肩上。斯佳丽感到这只手在颤抖,仿佛他刚从噩梦中惊醒,仍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女儿,”他费力地说,“女儿。”
说完,便不做声了。
“天哪,他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斯佳丽思忖道。
杰拉尔德的背弯了。他的脸斯佳丽虽看不太清,但那种精神饱满、不知疲倦的活力已经消失,他那双直勾勾注视着女儿面容的眼睛,几乎跟小韦德的眼睛同样现出被吓得晕头转向的神情。斯佳丽面前站着的只是一个弯腰弓背的矮老头儿,他彻底垮了。
于是,对一切一无所知的恐惧,倏地从黑暗中跳出来逮住了她,她只能站在那里与父亲面面相觑,想提的一连串问题涌到嘴边又给关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