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制度,我没听说过。”她气呼呼地说。
“没听说过?可你就是这个制度中的一员,你跟我原先一样,而且我敢担保,你也跟我一样反感这个制度。知道吗,我是怎么变成巴特勒家的不肖子的?原因就在这儿——就是因为我不适应查尔斯顿的那一套,你也适应不了。而查尔斯顿就是南方的一个缩影。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深有体会,要顺应那一套实在让人头痛?有好多事,就因为历来都是这样的,所以大家也得照着做。其实好多事情本身并没什么害处,就因为从来没这个规矩,因而被视为禁忌。我就受不了这种种荒唐事。我不娶那位年轻小姐的事——你大概也听说过了吧——不过是引起事情总爆发的导火索罢了。那天因为遇到了一点意外,没能在天黑以前送她回家,为什么就凭这一点我就非得娶那个傻乎乎的讨厌女人不可呢?我既然枪法高出一筹,为什么非要让她那个急红了眼的哥哥一枪把我打死?当然,要是我教养好,也就让他把我一枪打死了,这样我们巴特勒家的名声也就清白了。可是——我想活。所以我就活下来了,并且还快快活活地活着。……有时我也会想起我哥,他至今仍生活在查尔斯顿那帮碰不得的宝贝中间,把他们奉为神明,守着个庸俗不堪的妻子,还有那片永远是那张老面孔的稻田。每次要到圣塞西莉亚节才开个舞会——想起他我就深深体会到自己跟这个制度断绝关系,决非得不偿失。斯佳丽,我们南方人的生活方式也像中世纪的封建制度一样早已过时了。奇怪的是这种生活方式竟然能一直维持到现在。它的崩溃是不可避免的,所以现在终于崩溃了。可是你却还在劝我去听信米德大夫那样的演说家的话,让我相信我们的事业是正义而神圣的,让我在咚咚的战鼓声中热血沸腾,拿起枪冲到弗吉尼亚去为罗伯特老爷流血?你以为我是个傻瓜?被人打了左脸再伸过右脸去,我才不是那号人呢。现在南方和我谁也不欠谁的了。以前南方赶走了我,想要饿死我。然而我不仅没饿死,反而从垂死挣扎的南方赚了一大笔,这足以补偿我被剥夺了的那份继承权了。”
“我看你简直是利欲熏心、无耻之极。”斯佳丽说,不过这是有口无心的话。刚才瑞特说的那些,她多半不甚了了。除非是谈私事,否则别的话题她听起来总有点隔靴搔痒。不过她总觉得瑞特今天的话有一些倒也在理。上等人家的生活中,荒谬可笑的事太多了。她的心明明没有死,却非要装出心如止水的样子。那天义卖会上她跳舞的行为,引得大家那么大惊小怪的。一样的事、一样的话,别的年轻女子都可以做、可以说,而要是她做了、说了,大家就要横挑鼻子竖挑眼、怒不可遏。不过话说回来,哪怕是她最反感的一些传统,让他这样一抨击,听着还是觉得挺刺耳。她在客气礼貌、装模作样的人们中生活久了,如今听到有人一语道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总不免有些不安。
“利欲熏心?胡说八道,我只不过是略有远见罢了。不过,所谓有远见,其实恐怕也只是利欲熏心的一个同义词吧。至少,没有我这种远见的人就要说我这是利欲熏心了。任何一个对南部邦联忠心耿耿的英雄志士,只要在1861年那年手里有一千块现金,都可以干出我这番事业的,可惜像我这种利欲熏心的人太少了,现成的机会都抓不住!比方说吧,在苏姆特堡被攻下来以后,海上封锁线建立之前,我以极其便宜的价格买下了几千包棉花,运到了英国。这些棉花至今仍堆在利物浦的货栈里。我一直没把它们卖出去。我要把这批棉花留到英国纱厂停工待料的时候,到那时候卖什么价钱就都得听我的了。哪怕卖一块钱一磅,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块钱一磅?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我想肯定卖得到。现在棉花已经卖到七角二一磅了。等打完这场战争,我就是个大富翁了。斯佳丽,因为我有远见——对不起,应该说是利欲熏心吧。我以前曾对你说过,有两种情况可以发大财,一种是建国之时,一种是国家灭亡之时。国家兴起的时候发财慢,崩溃的时候发财快。好好记住我的话吧。将来不定哪一天,或许会对你有用。”
“万分感谢你的指点,”斯佳丽用极其挖苦的腔调说,“可是我用不着你的指点。你以为我爸爸是穷光蛋?我想向爸爸要多少他就能给我多少,何况我还有查尔斯的产业。”
“依我看,你这想法跟当初法国贵族在还没有被押上囚车送往断头台之前想的一样!”
瑞特常对斯佳丽讲:既然她参加一切社交活动,那么再穿黑色的孝服就未免有点自相矛盾了。瑞特喜欢色泽鲜艳的衣服,看到斯佳丽一身丧服,黑纱从帽子直披到脚跟,心里既觉得好笑,又深感不快。但斯佳丽却说什么也不肯脱下那一身黯然无光的黑衣黑纱。因为她明白,如果自己不能再等上几年而马上换上花花绿绿的衣服,那么已经在窃窃私语的议论就要变成满城风雨了。再说,以后见了母亲又怎么向她交代呢?
瑞特还很不客气地对她说:她披着黑纱像只乌鸦,穿一身丧服看上去足足要大十岁。一听他这句如此不恭敬的话,她就赶快跑到镜子跟前,看看自己的模样是否真的不像是十八岁,而像二十八岁。
“我想你总不至于那么没有志向,甘愿把自己打扮得跟梅里韦瑟太太一样吧,”瑞特挖苦她说,“也不至于那么庸俗,老戴着那个黑纱来炫耀你的悲伤吧。我知道你心里根本就没有一点悲伤。我敢跟你打赌。我可以在两个月之内让你摘下头上那顶帽子和面纱,换上一顶巴黎的时髦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