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希礼,你还没发表高见呢。”汤姆·塔尔顿从吵吵嚷嚷的人堆里转过身来说,阿希礼这才说声抱歉,站起身来。斯佳丽看到他那副慵懒的样子如此文雅,他的金发和小胡子在太阳光下显得如此晶亮,心里暗想,在场的人谁也比不上他英俊。连上了年纪的人也静下来听他说话。
“噢,诸位先生,如果佐治亚州要打的话,我就跟去打仗。要不然我干吗还参加骑兵连呢?”他说。他的灰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了昏昏欲睡的神情,代之以斯佳丽从未见过的激情。“不过,我跟我父亲一样,希望北方佬会让我们过太平日子,不要打仗——”他微笑着举起一只手,因为方丹家和塔尔顿家的几个小伙子七嘴八舌地闹起来了。“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们受了侮辱,受了欺骗——但如果我们处在北方佬的地位,换成是他们想脱离联邦,那我们又会怎么办呢?大概也会差不多吧。我们也不会喜欢这种事的。”
“他又来了,”斯佳丽想。“老是站在人家的立场替人家着想。”对她来说,争论中总归只有一面是正确的。有时,阿希礼真让人难以理解。
“我们的头脑别太发热了,还是别打什么仗吧。世界上的痛苦大多是战争造成的。等战争结束了,大家也就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斯佳丽不由嗤之以鼻。幸亏阿希礼素有勇敢无畏的名声,使他无懈可击,否则就要惹麻烦了。她正这么想着,一片愤怒激昂的、吵吵嚷嚷的反对声冲着阿希礼来了。
凉亭里,那个从费耶特维尔来的聋老头捅捅印第亚说:
“怎么回事?他们在说什么?”
“战争!”印第亚用手掌弯成个话筒凑在他耳边,“他们要去跟北方佬打仗!”
“战争,是吗?”他一面叫着,一面摸索着拿起身边的拐杖,使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好多年没显出这么旺盛的精力了。“我要跟他们说说打仗的事。我打过仗。”原来麦克雷先生家的女眷厉害,不准他出声,所以他很少有机会谈论战争。
他迈着僵硬的步伐急忙冲到人群里,挥舞着拐杖,大声嚷嚷起来,因为他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不久就独霸全场了。
“你们这些吃了枪药的愣小子,听我说。你们别一天到晚想着打仗。我打过仗,我知道。我参加过塞米诺尔战争之后,还像个大傻瓜似的又去参加了墨西哥战争。你们不知道打仗是什么滋味。在你们看来打仗就是骑上骏马,姑娘们向你扔鲜花,然后凯旋归来成了英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根本不是!打仗就意味着挨饿,意味着在潮湿的地方睡觉,害麻疹和肺炎。不害麻疹、肺炎就闹肚子。是啊,先生,打仗对肚子有什么害处呢——不就是害痢疾这类毛病呗——”
太太小姐羞得脸都红了,麦克雷先生老爱提起八辈子前的事,那年代正如方丹家老奶奶和她那令人发窘的响嗝一样,大家都想忘掉它。
“快去把你外公拉回来。”老头的一个女儿悄悄对站在身边的一个丫头说。“哎呀,”她对身边那些焦急不安的妇女说,“他是一天比不上一天了。你们信不信,今天早晨他还找玛丽——她才十六岁呢——他竟说:‘喂,姑娘……’”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悄悄话,那个外孙女趁机溜了出去,想劝麦克雷先生回树荫下的座位上去。
在树下转来转去的人很多,姑娘们都在兴奋地嬉笑,男人都在热烈地谈论着,只有一个人似乎很镇定。斯佳丽的眼光转向瑞特·巴特勒,只见他背靠着一棵树,两手深深地插在裤袋里。自韦尔克斯离开他以后,他就一个人站在那儿了,人们的谈话越来越激烈,他却一句话也没说过。留得短短的黑胡子下的那两片红唇朝下撇着,那双黑眼睛里隐隐流露出深感可笑的轻蔑——就像在听孩子们吹牛似的蔑视。一副非常令人讨厌的笑脸,斯佳丽想。斯图特·塔尔顿红发蓬乱,两眼闪光,嘴里一遍遍说着:“嗨,只要一个月我们就能打败他们!上等人总比下层暴民会打仗。一个月——嗨,打一仗就——”
“诸位先生,”瑞特·巴特勒原来是一直在静静听着,听到这里不由说道,一口查尔斯顿口音,没有抑扬顿挫,慢声慢气的,他靠在树上没动,双手仍插在裤袋里没拿出来。“我可以说句话吗?”
他的神态和眼神里都含着轻蔑,他正想方设法模仿这些人自己的态度来嘲弄他们,虽然骨子里轻蔑,外表上还是装得彬彬有礼。
那帮人都回过头来望着他,并仍像平时对待外人那样,对他以礼相待。
“你们有谁想到过梅森-狄克逊分界线以南一带连一家大炮工厂都没有?有谁想到过南方的铸铁厂有多么少吗?有谁想到过毛纺厂、棉纺厂和制革厂有多么少吗?你们是否想到过我们连一艘军舰也没有,而北方佬的舰队只用一个星期就可以封锁住我们的港口,从而使我们的棉花不能向国外销售了?不过——当然——这些事诸位先生都已经想到了。”
“哎,他把这些小伙子当成一群笨蛋了!”斯佳丽愤愤地想着,脸蛋涨得通红。
显然,当时心里这样想的人不止她一个,因为有好几个小伙子都已准备挺身而出了。约翰·韦尔克斯立刻不露痕迹地回到说话人身边,似乎要加深在场人的印象,这个人是他的客人,再说还有太太小姐在场呢。
“我们大多数南方人的毛病是,”瑞特·巴特勒接着说,“我们不是外出旅行得很少,就是从旅行中得益不多。当然诸位先生都是走南闯北的。但你们看见了什么呢?欧洲、纽约、费城,当然啦,夫人小姐们去过萨拉托加,”他对着凉亭里的那些人欠了欠身,“你们看到了旅馆、博物馆、舞厅和赌场。回家来后你们还是以为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南方。至于我,虽然出生在查尔斯顿,但最近几年我一直呆在北方。”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仿佛他明白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不再住在查尔斯顿似的,并且表露出即使他们都知道,他也毫不在乎。“我见过好多你们大家没见过的事。我见过成千上万的移民只是为了点儿吃的和几块钱,就甘愿为北方佬打仗,我还见过工厂、铸铁厂、造船厂、铁矿和煤矿——这些都是我们没有的东西。唉,我们有的只是奴隶、棉花和傲慢罢了。他们用不了一个月就会把我们打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