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恩战役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但对奥哈拉一家和他们的邻居来说却恍如昨日。在这个战役中,不仅他们的土地和财产,而且他们的希望和梦想都在一片烟尘中消失了,在这片烟尘中一个惊慌逃亡的斯图亚特王朝的王子,以及爱尔兰那帮斯图亚特王朝的信徒被奥兰治的威廉王和他佩戴橘黄色帽章的可恶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由于种种原因,这次争吵只是被指控应负严重后果而已,奥哈拉家倒没把这事的后果看得十分严重。多年来,奥哈拉一家一直由于有反对政府活动之嫌受到英国警察的注意,杰拉尔德也不是奥哈拉家第一个——大清早就离开爱尔兰的人。他对詹姆斯和安德鲁这两个哥哥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有这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偶尔在晚上神神秘秘地干些勾当,有时一去就是几个星期,音讯全无,害得母亲焦虑万分。几年前,埋在他们家猪圈下的一个藏枪的小武器库被发现了,于是他们就去了美国。如今他们都是萨凡纳得意的生意人。每当提起这两个大儿子,他们的母亲总是要添上一句,“只有上帝知道萨凡纳在哪儿。”他这次就是去投靠他们的。
离家时母亲匆匆吻了他的脸,在他耳边按照天主教的礼仪热情为他祝福。父亲临别时则教训说,“记住自己是什么人,别学人家的样子。”五个身材高大的哥哥都深表羡慕地与他告别,尽管脸上都带着神气的微笑。他们个个身强力壮,而他则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个子也小。
他的这五个哥哥和父亲一样身高都在六英尺以上,膀大腰圆,只有他直到二十一岁才知道老天爷只让他长到五英尺四英寸半。他这种人从未因自己个子不高而惋惜过,也从没觉得个子不高对他所追求的东西有什么妨碍。相反,正是由于他矮小结实的个子才有了今天,因为他早就认识到小个子要在大个子当中生存下去,就一定得吃苦耐劳。而杰拉尔德就是个能吃苦耐劳的人。
他几个身材高大的哥哥都是意志坚强、沉默寡言的人,家族过去的光荣传到他们这一辈就永远失去了,心头压抑着说不出的仇恨,只是偶尔流露出痛苦。杰拉尔德如果也身强力壮,他也会走上家里其他人的道路,秘密地参加反对政府的活动。他母亲爱怜地这样说过,“他这人就是吵吵嚷嚷,犟头倔脑。”他生来炮筒子脾气,动不动就挥舞拳头,一眼就看得出他好斗的本性。他在高大的奥哈拉一家人中大摇大摆,活像谷场里一群高大的雄鸡中出现的一只神气活现的矮脚鸡。几个哥哥都喜欢捉弄他玩儿,听他吼叫。只是为了叫小弟弟安分些,才不得不举起大拳头捶他几下。
杰拉尔德到美国去之前所受教育不多,知识贫乏,对此他并没意识到。即使意识到了,他也不在乎。他母亲教会他念书写字,字迹也还算清楚。他更善于做算术。他所知的书本知识也仅限于此了。他懂一点儿拉丁语,只限于做弥撒时唱的圣歌;懂一点儿历史知识,只限于爱尔兰受的种种压迫。除了摩尔的诗,他什么诗都不懂,除了多年流传的爱尔兰歌曲,他什么音乐都不会。他对那些比他有学问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可从来没感到自己这方面的欠缺。在这个新国家里只要身强力壮,不怕干活,大字不识的爱尔兰乡巴佬都可以发大财,要这些学问有什么用?
詹姆斯和安德鲁也没因他受教育少而感到遗憾,他们把他收留在萨凡纳那家店里。他字迹清楚,账目准确,是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他们很器重他,要是他有文学知识,再懂得欣赏音乐,他们反而会嗤之以鼻的。美国十九世纪初对爱尔兰人还是客气的。詹姆斯和安德鲁,最初只是用大篷车从萨凡纳贩货到佐治亚州的内地城镇去,终于发展到自己开店,杰拉尔德也跟他们一起发了迹。
他喜欢南方,不久,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南方人了。他对南方和南方人有好多事根本不了解;但他愿意钻研,他了解当地的观念、风俗习惯,也就把这一套当成自己的了。什么打扑克,赛马,激烈的政治活动,决斗规则,州权,痛骂北方佬,维护奴隶制和崇尚棉花,看不起穷白佬,对女人大献殷勤,这些他都学会了。他甚至还学会了嚼烟草。至于喝威士忌什么的就用不着学了,因为他天生就会喝。
不过杰拉尔德仍是杰拉尔德。他的生活习惯和观念虽然变了,但举止风度没变,即使他想变也变不了。他羡慕那些富有的粮棉种植庄园主温文尔雅、慢条斯理的样子,那些人从古老的领地来到萨凡纳,骑着纯种马,后面的四轮马车上坐着举止优雅的太太,敞篷的大车上坐着奴隶。但杰拉尔德永远也优雅不起来。他觉得他们那种懒散、模糊不清的声音很好听,可他自己那口干脆利落的爱尔兰土腔却怎么也改不过来。他喜欢他们对天大的事都满不在乎的优雅风度。哪怕把一笔财产、一个庄园或一个奴隶押在一张牌上,输了也满不在乎,高高兴兴当场付清,就像撒几个小钱给黑小子一样干脆。但杰拉尔德尝过贫穷的滋味,要他输得大大方方、高高兴兴,他可永远也学不会。佐治亚州这些沿海居民倒是挺可爱的,他们声音柔和,但火气较大,自相矛盾得可爱,杰拉尔德就喜欢他们。但这个年轻的爱尔兰人精力旺盛,生龙活虎,他来自另一个国家,那儿的风吹在身上又湿又冷,那儿雾濛濛的沼泽不会滋生鼠疫,这使得他跟生活在亚热带气候中瘴气弥漫的沼泽地带的那些懒散成性的上流人显得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