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芒讲到这儿,停住了。
“你愿意替我把窗子关上吗?”他对我说,“我开始感到有点儿冷,我想上床去躺一躺。”
我关上了窗子。阿芒身体还很虚弱。他脱掉晨衣便在床上躺下,让头在枕头上平枕了一会儿,像一个为冗长的攀谈弄得疲乏的人或者为痛苦的回忆弄得心烦意乱的人一样。
“也许你话讲得太多了,”我对他说,“你愿意我离开,好让你安安然然睡一下吗?改天你再把这个故事给我讲完吧。”
“你听得厌烦了吗?”
“恰恰相反。”
“那我还是讲下去。如果你让我一个人留下来,我也睡不着的。”
于是他又讲下去,用不着任何思索,因为对他来说那些细节都记忆犹新:
回到家里,我没有睡,而是回忆起一天的遭遇来。跟玛格丽特的偶然相会,被介绍给她,她私下给我的许诺,这一幕幕发生得如此迅速,如此出乎意料之外,我有时还以为是在做梦呢。然而,一个像玛格丽特这样的女人,一个男人头一天向她提出请求,而她第二天便答应以身相许,这已是屡见不鲜的了。
尽管我确实有过这样的顾虑,但我未来的情妇对我产生的第一个印象太强烈了,使我难以忘怀。我还是一个劲儿不把她同别的女人相提并论。我也怀着所有男人都有的虚荣心,坚信她不会辜负我对她的一片痴情的。
但是,在我眼前仍有些例子是非常矛盾的。我常听别人说到玛格丽特的爱情是一种价格飘忽不定的商品。
不过,从另一方面看,她一再拒绝那个我们在她家里见到过的年轻伯爵,这件事跟她的狼藉的名声怎能一致呢?你们会说,他不讨她喜欢,还有,她得到公爵的供养,生活阔气得很,如果她想找另外的情人,当然就很愿意找一个叫她称心如意的男人。那么,为什么她又不愿爱英俊、聪明、有钱的加斯东,反倒喜欢她初次见面就觉得如此愚蠢可笑的我呢?
的确,有时候一刹那间的巧合会胜过一年的苦苦追求。在同桌吃饭的人中间,只有我看到她离席便感到不安。我追随着她,我激动得无法抑制,我含泪吻她的手。这一个情况,加上她生病两个月期间我每天的探访,能够让她看到我跟她所认识的男人多少有点不一样,也许她心里会想,对于用这种方式表现出来的爱情,她也尽可以报之习以为常的爱情,对于这种爱情她早就无所谓了。
所有这些假设,就像你看到的那样,都很说不过去。但是,不管她的同意基于何种理由,有一件事是靠得住的,那便是她同意了。
如今,我已经跟玛格丽特相爱,我不能再向她要求什么了。虽说她是一个妓女,但以前我总认为一线成功的希望也没有(也许把她太诗意化了一点),于是我越是接近这个不能再向她指望什么的时刻,就越是疑虑重重。我一夜都没合上眼睛。
我心神不定,如醉如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够漂亮,不够富裕,也不够潇洒,配不上有这样一个女人。有时候我一想到能拥有她,就引以为荣。接着,我开始担心玛格丽特只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于是我对自己说,既然不久我们就得分开,那么我晚上最好是不到她家去,而是写封信给她说清楚我的疑虑,离开她算了。从这个想法,我又转到无限的希望,无比的自信。我做了好些渺茫的有关未来的梦。我对自己说,这个女人将会由于我医治好她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创伤而对我感激不尽,我要一生一世跟她在一起,她的爱情要比人世间最纯洁的爱情还使我感到幸福。
总之,我无法告诉你我当时的感受,千万种思绪涌上我的心头,萦绕在我的脑际。这些念头困扰我直至天亮,这时我已迷迷糊糊地睡着,它们也才在蒙眬中消逝了。
我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天气晴朗极了。我觉得生活从来没有这样美好,这样圆满。自然而然地,昨夜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同时乐滋滋地做着今晚的美梦。我的心由于欢乐和爱情不时在胸膛里激烈地跳动。一种甜蜜的激情令我十分兴奋。睡觉以前使我辗转反侧的那些念头,我现在一概不去想了。我看到的只是爱情的结果,我一心想的只是我又会见到玛格丽特的欢乐时刻。
我不可能再在家里待下去了。我的房间似乎太小,容纳不下我的幸福。我要向整个大自然倾诉我的衷肠。
于是我便出了门。我走过安丹街,看到玛格丽特的双座马车等在她家门口,我向香榭丽舍大街走去。我喜爱一路上遇到的每一个行人。爱情会给予人们一种与人为善之感!
我在马尔利石马像和圆形广场之间来回溜达了个把小时之后,远远地望见玛格丽特的马车,与其说是认出来,还不如说是猜出来的。在香榭丽舍大街转角上拐弯的时候,她叫马车停了,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离开正在谈话的人群,向玛格丽特走了过来。他们谈了一会儿,那个年轻人又回到他的朋友那儿去了。拉车的马又向前奔去。我走近了那堆人,一看便认出了那个跟玛格丽特讲话的人就是G伯爵,我见过他的肖像,布吕丹丝曾向我指出,通过他玛格丽特才有了今天的地位。这也就是昨晚玛格丽特曾叫他吃闭门羹的那个人。我猜想她叫车子停住,是要向他解释昨晚挡驾的原因。我但愿她同时能找到今晚又不接待他的新的借口。
我真弄不清楚这一天其余的时间是怎样度过的,我散步,吸烟,跟人聊天,但是我讲了些什么,遇到了些什么人,到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我已经一点也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