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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二

罪与罚

马尔梅拉多夫静默下来,仿佛他的声音突然断了。然后,他忽然飞快地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咳了一声,清清嗓子。

“从那以后,我的先生,”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从那以后,由于一件倒霉事,也由于几个居心不善的人告密——特别是达里娅·弗兰采芙娜在其中煽风点火,似乎是因为她没有享受到应有的尊敬——就从那时开始,我的女儿,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被迫领了黄色执照,由于这个缘故,她不能再跟我们住在一起了。因为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奥多罗芙娜也不乐意让她住在这里(而她以前亲自帮过达里娅·弗兰采芙娜的忙),那位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也……唉,就是为了索尼娅,他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才发生那件倒霉的事。起初他自己老是追问索涅奇卡,可是突然宣称自尊心受了伤害而勃然大怒:‘怎么,’他说,‘我,这样一个饱受教育的人,难道竟要和这样一个女人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服气,出来为她辩护……于是就吵起来……现在索涅奇卡大多是天黑的时候到我们这里来,帮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干活分忧,也尽其所能地送点钱来……她住在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家里,租了他们的一个房间。卡佩尔纳乌莫夫是个跛子,又是个结巴,他那一大家子人都是结巴,他妻子也是个结巴……他们都挤住在一间房子里,而我的索尼娅独住一间,是用板壁隔开的……唔,是啊……他们都是一些穷到极点的人,说话都结结巴巴……是啊……不过那天我大清早就起床,穿上自己的破衣烂衫,举起双手向苍天祈祷,然后就动身去找伊万·阿法纳西耶维奇大人。您认识伊万·阿法纳西耶维奇大人吗?……不认识?嗬,这样一位道德高尚的人,您竟然不认识!这是一块蜡……上帝面前的一块蜡;像蜡一样容易融化!……听完我的倾诉,他竟然热泪盈眶。‘唉,’他说,‘马尔梅拉多夫,你已经有一次辜负了我的期望……现在我再次给你一件差事,责任由我个人承担,’他这样说,‘你可要记住我的话,’他说,‘回去吧!’我吻了吻他脚上的灰尘,不过是在心里吻的,因为他身为大臣,是个有着新的治国方略和教育思想的人物,实际上他是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一回到家里,我就宣布,我又被正式录用了,又可领一份薪水了,上帝啊,当时大家是何等的快乐啊!……”

马尔梅拉多夫过度激动,又停住了。这时一群已经喝醉的酒鬼从街上走了进来,一架租来的手摇风琴的声音和一个七岁孩子所唱《小小庄园》根据俄罗斯诗人阿·弗·柯里佐夫(1809—1842)的诗谱写的一首流行歌曲。的发颤歌声也从门口传了进来,顿时热闹非凡。酒馆老板和伙计都忙着招待新来的顾客。马尔梅拉多夫却对这些进来的人视若无睹,继续讲着他的故事。此刻他看起来已极其虚弱,可是他越是喝醉,就谈锋越健。忆及不久前成功地谋到了一件差事,他似乎倏然变得生气勃勃,脸上甚至闪现出某种神采。拉斯科尔尼科夫凝神细听。

“我的先生,这已是五个礼拜以前的事了。真的……她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和索涅奇卡一听到这件喜事,上帝啊,简直就像我进了天堂。过去我老是挨骂:你就像畜生那样躺着吧!可是如今,她们都踮着脚尖走路,还制止孩子们吵嚷:‘谢苗·扎哈雷奇工作累了,正在休息,别出声!’上班之前,给我喝咖啡,为我煮凝乳!弄来了真正的乳脂,您听见没有!我真不明白,她们是怎样积攒了十一卢布五十戈比,为我置办了一套体面的制服?靴子,细棉布胸衣——都是最考究的,还有一件文官穿的燕尾制服,所有的东西总共只花了十一卢布五十戈比,而且式样都精美极了。第一天大清早我下班回家一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做好了两道菜:一道菜汤,一道洋姜烧腌牛肉,这样的菜,我以前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她什么衣服也没有……也就是说,没有一件好衣服,然而这时候却精心打扮起来,好像要去做客一般,这并非说她穿了什么新衣服,而是说她什么也不用,照样能把自己打扮漂亮:她梳好头,换了一个干净衣领,戴上一副套袖,就仿佛换了一个人,显得又年轻又漂亮。索涅奇卡,我的宝贝女儿,一直拿钱帮助我们,她说,现在这一段时间里,不便常来你们这里,除非是天黑以后,免得别人看见。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有一回午饭后,我回家午睡片刻,您能猜得到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憋不住了:一个星期前,她才与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奥多罗芙娜相互大吵大闹了一场,现在却请她来喝咖啡了。她们在一起足足嘀嘀咕咕了两个小时。她说:‘谢苗·扎哈雷奇眼下又上班了,又有薪水了,他亲自去拜谒大人,大人也亲自出来接见他,让其他人都等着,却拉着谢苗·扎哈雷奇的手,从他们面前走过,到办公室里去。’您听见没有?您听见没有?大人说:‘谢苗·扎哈雷奇,您过去的功劳,我当然记得,虽然您有这种荒唐的嗜好,不过您现在既然作出了保证,而且没有您,我们的工作就滑入了逆境。’(您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他又说:‘现在我相信您的允诺。’我得告诉您,上面所说的这些话,全是她信口胡编的,这倒并非她生性轻浮,喜欢瞎吹!不,她对这一切深信不疑,她用想象来安慰自己,的确如此!我并不责怪她,不,对此我一点也不责怪!……六天以前,我把我的第一次薪水——二十三卢布四十戈比——统统带回家时,她管我叫小宝贝。她说:‘你真是个小宝贝!’这是在只有我俩的情境中叫的,您明白吗?唉,我又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呢,我又算个什么样的丈夫呢?不,她轻拧着我的面颊,说:‘你真是个小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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