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12月6日写于巴黎伯伦的生日应为“1月6日”。纪伯伦给梅娅的信(1921年1月11日)中说:“……将‘January 6 th’译成了‘12月6日’!就这样把我的年龄扣除了一岁,将我的生日推后了整整一个月!”
在这样的一天,母亲生下了我。
二十五年前的这一天,寂静将我生在这个充满喧嚣、纠纷和格斗的世间。
啊,我绕着太阳已经转了二十五周,不知道月亮围着我走了多少圈。但是,我仍未能弄清光明的秘密,也不知道黑暗的内涵。
我和地球、月亮、太阳及众星斗一起绕着至高无上的天主转了二十五圈。但是,我的心灵现在还在低声呼唤着天主的美名,就像山洞传出大海波涛的回声:山洞与大海同在,却不知大海的实质;山洞唱着大海的潮汐之歌,自己却不明白意义为何。
二十五年前,时光之手把我写成这个奇异巨大世界书上的一个字。看哪,我就是这个含义模糊不清的字,时而表示没有什么,时而又表示许多东西。
每年的这一天,我的脑海里总是思潮翻滚、悬念云集、追忆联翩,它使往日闪过的队列在我的面前停下脚步,让我仔细观看已过去的夜下的种种幻影,然后又像风扫天边云彩那样将之驱散,就像遥远空谷之中溪水的歌声那样,渐渐消失在我房间的各个角落。
每年的这一天,为我画魂的灵魂从世界各地向我这里集结,围着我唱着令人痛苦的回忆歌曲,然后慢慢退去,消隐在可见物之后,活像一群鸟儿落在一个被遗弃的打谷场上,连一颗谷粒都没啄食到,于是扇动翅膀片刻,随后向另一个地方飞去。
在这一天,往日的生活画面展现在我的面前,活像一面小镜子,我照了许久,而看到的只有像死人脸一样的岁月那憔悴惨白的来年,希冀、梦想和愿望的容貌也像老年人一样,已是皱纹满面。我闭上眼睛,片刻后睁眼再照镜子,看到的只有我的面容。我仔细观察自己的脸面,看到的只有忧伤。我想与忧伤说话,却发现它是不会说话的哑巴;假若忧伤会说话,那定比欢乐还要甜美。
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我已爱过很多。我常爱人们所憎,而憎恶人们认为好的东西。我少年时代所爱的,至今仍然爱。我现在爱的东西,将一直爱到我生命的终结之时。爱是我能够得到的一切,谁也不能让我舍弃它。
我曾多次爱过死神,并用许多甜美的名字呼唤它,而且暗暗和公开地歌颂它。即使我未忘记死神,也不曾背弃与它的约言,我却变得也爱生。在我看来,死与生同样具有美,有着同样滋味,都会引发我的思念与眷恋,均能激起我的爱和怜。
我爱过自由。对人们受压迫和奴役的境况了解得越深,我就越是热爱自由;对人们屈从可怕偶像的情景知道得越多,我对自由的爱就越强烈。那些偶像都是黑暗时代雕成的,由持续不断的愚昧树立起来的,奴隶们的嘴唇将之磨得溜光。不过,我像热爱自由那样爱这些奴隶。我同情这些奴隶,因为他们是盲人:他们明明在与饿狼的血盆大口接吻,而他们却看不见;他们明明在吮吸毒蛇的毒液,而他们却感觉不到;他们明明在用自己的指甲挖自己的坟墓,而他们却全然不知。我爱自由胜过爱一切。因为我发现自由是位姑娘,孤独已使她精疲力竭,幽居已使她憔悴不堪,简直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幻影,穿行在住宅之间,站在街口,大声向过路人求救,但谁也不听她的喊声,更没有人回头看她一眼。
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我像爱所有人一样爱过幸福。我每天醒来,像人们一样寻求幸福,但在他们的路上从未找到幸福;非但如此,既没有看到幸福在他们公馆周围的沙土上留下脚印,也没有听见从他们寺院的窗里传出幸福声音的回声。当我独自寻觅幸福之时,我听到我的心灵对我悄悄耳语:“幸福是位少女,生活在心的深处;那心宽广无比,你难以走到那里。”我打开心想看一看幸福,发现那里只有她的镜子、床铺和衣服,却未见到少女幸福。
我爱过人们,我很爱他们。在我看来,人分几类:其一诅咒人生,其二为人生祝福,其三深刻思考人生。我爱其一,怜其不幸;我爱其二,谅其宽容;我爱其三,慕其博学。
就这样,二十五年过去了,我的日日夜夜从我的生命中相继匆匆跌落去了,就像树叶面临着秋风,纷纷飘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