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朗台老头一会儿看看文件,一会儿看看女儿。一会儿看看女儿,一会儿又看看文件。他太激动了,情不自禁地擦去了额头冒出的滴滴汗珠。
“好女儿,”老头子说,“别签那文件了,签文件后搞财产登记会花去很大一笔钱。如果你愿意无条件地彻底放弃对您死去的母亲的财产的继承权,并将你的未来托付给我,我就再高兴不过了。那么,我会给你一笔丰厚的收益,每月一百法郎的里弗尔,怎样?”
“父亲,只要您高兴,要我怎么做都行。”
“小姐,”公证人说,“我有责任提醒您,这样一来,您就一无所有了。”
“啊,天哪,”她说,“这对我有什么关系?”
“您别多话了,克罗肖。说过的事就这么定了。”葛朗台拉着女儿的手一边拍打着一边说,“欧也妮,你以后决不会反悔的,你是个诚实的女孩子,对吧?”
“哎呀,父亲……”
他热烈地拥抱她,双臂将她紧紧搂住,搂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好呀,我的孩子,你救了父亲的命了,你这是将父亲给你的东西物归原主了:我们这算是两讫了。就像做交易一样。生活也是一种交易。我向你祝福,你是个贤惠的姑娘,你孝顺你的父亲,现在,你想干什么都行,啊,明天见,克罗肖。”他看着呆若木鸡的公证人说,“请您帮助准备一份放弃财产所有权的声明,准备好后交给法庭书记室。”
第二天中午前后,欧也妮在声明上签了字,自动放弃了财产的继承权。然而,老箍桶匠当众向女儿许下的诺言却未能兑现,说定每月付给她一百法郎,直到年终却一个子儿都未给过。当欧也妮玩笑似的提起此事时,他也会禁不住满脸通红,他连忙上楼,进到他的密室,将他从侄儿那里弄来的首饰拿出三分之一交给她。
“拿去吧,小宝贝,”他用讥讽的语气说,“用这些东西来抵你那每年的一千二百法郎行吗?”
“哦,父亲,真的把这些都给我吗?”
“明年我还会给你这多,”他边说边将首饰扔到她的围裙里,“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他的那些首饰可全归你了。”他搓着双手又补充了一句。能利用女儿的感情做点小动作,他心里感到甜滋滋的。
老头子的身子骨虽然结实,但他还是感觉有必要教给女儿理家的秘诀。连续两年,老头还要她当着他的面安排全家人的伙食及收取债务。他还逐步将他的葡萄园及庄园的名称、面积都告诉给了她。大约在第三年,他便将自己节省钱财的所有方法全部传授给了她。使她对他那套做法执行得如此利索,故而他也放心大胆地将家庭开支的大权交给了她,终于确立了她在家中的女主人的地位。
欧也妮就这么和父亲一起单调地生活了五年,这五年均未出现任何值得一提的重大事件。自始至终都是那么老一套,就像墙上那架老挂钟不停地、有规律地转动着。葛朗台小姐的极度的忧伤已经成了无人不知的公开秘密。虽说各人都有可能猜到几分其中的缘由,但她本人对此却只字未提。索莫城的社会各界对这位有钱的女继承人的内心活动有不少猜疑,但均无法得到证实。与她交往较多的只有三位克罗肖及他们偶尔带来的几位友人。他们教会了她玩扑克牌,而且每晚都要来玩一阵子。一八二七年,老头子自感身体有些力不从心,于是不得不把家中财产的秘密也告诉了她,并要她在遇到难处时去找公证人克罗肖。他说他了解此人,说他诚实可靠。老头子终于在这年的年底,八十二岁高龄时患上了瘫痪症,而且病情迅速恶化,贝尔热兰先生诊断后说,他已是病入膏肓。欧也妮一想到自己不久就将孤身一人呆在这世上,因此也更加与父亲亲近了,她要紧紧抓住这最后的骨肉之情。在她的脑海里,也和所有恋爱中的女人一样,爱情就是世上的一切,但这时的查理却又不在身边,欧也妮尽心尽德地关心和照顾着老父亲。这老头子全身器官的功能都在逐日衰退,惟有他那吝啬的习性依旧不减当年。因而这个人的死与生决无任何差别。一大早,他便让人用轮椅推着他在房间的壁炉和密室的门之间来回走动,那儿放着的满是他的金子。他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惶惶不安地望着前来探望的人及那钉着铁皮的防盗门。他哪怕听到一点点儿声音,也要追根求源,问个究竟。更令公证人大为吃惊的是,他连那条狗在院子里打哈欠的声音都能听见。他看似痴呆,可一到收租、结算或是开收据的日子或时刻,他便会马上清醒过来。他自己用手转动着轮椅直至密室的门前,这时他才叫女儿将密室打开,他要亲眼看着女儿秘密地将钱袋码好,锁好铁门,并亲自收起女儿还来的宝贝钥匙,放进背心的口袋,还不时地用手去摸摸,然后再回到原来的地方。他的老朋友公证人认为,查理要是不回来,这位有钱的女继承人必然会嫁给他那当庭长的侄儿。因此他对葛朗台更是关心备至。他每天都来听从葛朗台的吩咐,按他的指示去弗鲁瓦丰,去看田庄,去看草场,去葡萄园,出售当年的收成,将各项所得统统兑换成黄金或白银,然后再秘密放进他的密室。临终的时刻不期而至。在弥留之际,老头子结实的身子骨与那摧毁他的病魔进行着拼命的斗争。他要求面对密室,坐在火炉旁边,他将盖在身上的被子全部拉过来,紧紧裹在自己身上。他还对娜侬说,“裹紧些,再裹紧些,别让人把我的东西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