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知道这一点。”她抢白道,“你也一样。随你什么时候走,甚至不用打招呼也行。”
昏暗的潮水涌过他的脑海,他有点站立不稳了。一阵可怕的倦意袭遍全身,使他觉得非躺在地板上不可。于是,他连忙脱掉衣服,爬上床,像一个酒性突然发作的醉汉那样躺在床上,只觉得黑暗像潮水般汹涌,他似乎躺在颠簸不停、让人头晕目眩的海洋上。他就这样在陌生可怕的晕眩中静静地躺着,完全失去了知觉。
等了好一会儿,她悄悄地溜下自己的床,走到他身边。他背朝着她,一动不动,完全丧失了知觉。
她伸出双臂搂住他那木然可怕的身躯,脸颊紧贴着他那坚硬的肩膀。
“杰拉尔德,”她轻轻呼唤道,“杰拉尔德。”
他纹丝不动。她紧搂着他,酥胸紧靠着他的肩膀,隔着睡衣亲吻着他的肩。看着他死尸般僵硬的身躯,她惑然不解,却又不肯罢休,一个劲儿想叫他开口说话。
“杰拉尔德,亲爱的!”她轻轻叫唤着,凑上脸去亲他的耳朵。
她那温暖的气息,有节奏地拂抚着他的耳朵,似乎减轻了他的紧张感。她觉得他的身躯渐渐放松,不再像死尸般僵硬。她用手不停揉搓着他的臂膀、大腿和身上的肌肉。
热血又在他的血管中流动,他的四肢放松开来。
“转过来,看着我。”她耳语道,执拗和喜悦中夹杂着绝望和凄凉。
他终于又恢复了知觉,转过缓和灵活的身子,把她搂入怀中。触摸到她那温暖柔软的身子,他的双臂不由自主地将她搂得更紧了。她就像被压碎了一样,浑身娇软无力,而他的意志却像钻石一般坚硬,攻无不克,不容抗拒。
他的冲动汹涌狂暴,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她。她恐惧万分,感到死神正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她躺在他怀中痛苦地叫唤着,感到生命正在消亡。当他一阵阵地亲吻她,抚摸她时,她只觉得浑身无力,气息奄奄。
“我要死了吗?我要死了吗?”她不停地自问。
然而在茫茫夜色中,在他身上,她找不到任何答案。
次日,她那未被摧毁的部分仍然保持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她没有离去,而要留下来清静地度完假期。可是他不给她有片刻单独清静的时候,形影不离地跟着她,像瘟疫一样缠着她不放,不停地对她指手画脚,发号施令。有时他显得强大无比,而她却俯首帖耳;有时情形又恰恰相反。这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拉锯战,你死我活,势不两立。
“总有一天,”她对自己说,“我要离他而去。”
“我会摆脱她的。”他在阵阵痛苦中自语道。
他决心获得自由,甚至准备把她撂在山上,一走了之。然而这次,他的意志破天荒地第一次出了差错。
“我去哪儿呢?”他问自己。
“你就不能独立自主,无求于人吗?”他自我责问道,恢复了自己的自尊心。
“独立自主,无求于人!”他重复道。
在他看来,古德伦能做到独立自主,无求于人,就像盒中的宝贝,幽然独处,自成一体。凭他灵魂中镇定如一的理性,他看出了这一点,承认她有权利过这种与世隔绝,自成天地,无所欲求的生活。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承认这一点。只要自己作出努力,他也能达到这种至善至美的境地。只要他的意志再顽强一些,他也能像磐石一样独立尘世,悠然自得,无求于人。
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他的脑子便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混乱。因为尽管他想着要独立自主,自成一体,但心底却缺乏这种欲望,也激不起这样的愿望。他明白,如果想生存下去,他就必须摆脱古德伦。既然她想幽然独处,他就该决然止步,不再向她求爱,也不向她提出任何条件。
但若如此,不去管她,他只得孑然独立,就像死人一样。一想到这里,他的脑子就空空如也,不知如何是好。另一方面,他满可以就此让步,讨她欢心,或者干脆干掉她。当然,他也可以无动于衷,无所事事,放荡不羁,得过且过。然而他是个正经人,做不出放荡轻浮、玩世不恭的举止。
他的内心莫名其妙地被撕裂开来,就像一个被五马分尸、奉献给苍穹的受难者。他那撕裂的身躯是奉献给古德伦的。他怎么可以把撕裂开的身躯重又合拼在一起呢?这个创伤,这个伤口是陌生而又极其敏感的灵魂的伤口。他如同一朵盛开的鲜花,暴露在宇宙面前,把自己奉献给补充他生命的虚无缥缈的未知世界。这创伤,这皮开肉绽、无遮无盖的伤口使他成为一个有缺陷的、受限制的、未完成的生物;这伤口如同蓝天下盛开的一朵鲜花,能给予他最残忍的欢乐。他为什么要放弃它呢?他为什么要像鞘中的刀一样闭守自封呢?他犹如发了芽的种子,破土而出,开怀拥抱那神秘陌生的天空。
无论她怎样折磨他,他也要保住自己欲望中产生的永不知足的欢乐。他顽固执拗如同着了魔一样。无论她用什么言行刺激他,他决不离去。一种陌生的、强烈的欲念驱使着他随她而行,因为她左右着他的生存。尽管她对他不屑一顾,屡屡将他拒绝,他却依然死死缠在她身边。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感到生机勃发,感到轻松自如,感到自身的局限,感到希望的魔力,感到自我毁灭的神秘。
即使在他笑脸相迎、向她敞开心扉的时候,她也不放松对他的折磨,而她自己也在饱受着痛苦。也许,她的意志更为坚强。她惊恐万分,觉得他似乎在撕裂她的心房的花蕾,蛮横无礼地把它撕得粉碎。他撕开她的心房,窥探她的秘密和生命,就像一个顽童扯下一只苍蝇的翅膀,或是撕开一朵花蕾,看看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他会像毁掉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那样将她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