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谢谢。”古德伦说。话一出口,她只觉得心蓦地一沉。眼前的病人生命系于一线之机,她该顺从他才是,而不应扫他的兴。于是,她换上一副淘气的笑脸。
“我不怎么喜欢雪梨酒。”她说,“不过,其他什么的都可以。”
病人立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不要雪梨酒了!换别的什么。换什么呢?还有别的什么吗,汤姆斯?”
“波特葡萄酒?陈皮酒?”
“就来陈皮酒吧。”古德伦说,一边用信任的目光看着病人。
“就是它了。好吧,汤姆斯,拿陈皮酒,再来点蛋糕或是饼干吧?”
“饼干好了。”古德伦说。她什么都不想吃,但她很明智。
“好吧。”
他看着她把酒和饼干吃完,才感到心满意足。
“我们要在马厩上面为温妮弗雷德盖画室的事你可曾听说过?”他略显激动地问道。
“没有呀。”古德伦故作惊讶。
“哦!我以为温妮弗雷德给你写信时已谈起这件事了呢。”
“哦,是的,当然。我以为这只不过是她个人的想法而已。”古德伦微微地尽情一笑。病人也笑了,神情颇为得意。
“哦不!确有其事。马厩屋顶下面有一间很好的房间,有一些斜的屋梁。我们想把它改成一间画室。”
“那可太妙了!”古德伦由于激动,非常热烈地高声说道。想到有屋梁,她的心为之一动。
“你这么认为吗?嗯,这能做到。”
“那对温妮弗雷德该有多好啊!当然,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如果要她专心致志地工作的话。一个人必须有自己的工作室,不然,她永远只是个业余画家。”
“是吗?说得不错。不用说,你和温妮弗雷德可合用那间画室。这是我的愿望。”
“那太感谢了。”
古德伦早已知道此事,但她仍然装出害羞和感激,似乎喜出望外。
“我最大的愿望自然是要你辞掉普通中学的职务,好好利用这间画室,就在这儿工作。唔,时间长短随你的便。”
他用暗淡无神的目光看着古德伦。她也看着他,好像充满了感激之情。一个行将就木者的这些话是那么周全和自然,听上去犹如从他口中发出的回声。
“至于报酬嘛,不从教育委员会那里领取,而由我们这里支付,你不会介意吧?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哦。”古德伦说,“如果我能有间画室,能在那儿工作的话,凭我的画挣钱也足够了,真的够了。”
“唔。”他对自己能做个施惠者感到高兴,“这些我们会考虑的。把全部时间都花在这儿,你不在乎吧?”
“如果有一间作画的工作室,我别无奢求了。”
“果真如此吗?”
他感到非常高兴,但同时也觉得累了。古德伦看到痛苦和死亡又在阴沉而可怕地悄悄磨折着他,他那双黯然失神的眼睛里满含着痛苦。他的死亡过程仍未结束。她轻轻地站起身告辞道:
“也许您该休息了。我也该去找温妮弗雷德了。”
她走出房门,临走时对护士说了一声。病人的身体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逐步衰退,死亡的过程越来越迫近最后的“结扣”;正是这“结扣”使人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但是,这“结扣”扣得很紧,轻易不能解开。须知垂死者的意志是从不屈服的。他也许已经九死一生,但是,只要一线生机尚存,他就会矢志不变,直到这最后一线生机也被撕得粉碎。他凭着自己的意志紧紧地维系着生命的完整。可是他的力量所及的范围正在逐渐缩小,缩小到最后一个白点,尔后被一扫而光。
如要依附于生活,就要依附于人际关系。他每一根稻草都不放过。在弥留人世的最后日子里,他所接触的人中间,温妮弗雷德、管家、护士,以及古德伦对他来说意味着一切。杰拉尔德在父亲的面前,出于反感,总有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除了温妮弗雷德,他的弟妹们也是如此,只不过程度不一罢了。当他们望着父亲时,除了死亡,别的什么都看不到,仿佛有什么隐秘的厌恶感攫住了他们的心。他们对熟悉的面容视而不见,对熟悉的声音置若罔闻。一种对耳闻目睹的死亡的反感充塞了他们的心。杰拉尔德在他父亲面前时,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他必须立刻离开。同样,父亲对儿子的在场也感到难以忍受。垂危者在灵魂深处对这种父子关系感到愤愤不平,这是他最后的愤懑。
画室完工后,古德伦和温妮弗雷德就搬了进去。她们对画室的布局和设置都非常满意。现在,她们几乎不必再去宅邸。她们可以安稳地吃在画室、住在画室,因为家里近来变得越来越阴森可怕。两个身穿白大褂的护士整天默默无声地来回忙碌着,酷似死神的使者。病重的父亲已是卧床不起,兄弟姐妹和小孩子屏息静气,川流不息地前去探视。
温妮弗雷德是父亲的常客。每天早上,在他吃过早饭,漱洗完毕倚靠在床上时,她就会去他的房间陪伴他半小时。
“您好些了吗,爸爸?”每次见面她都这么问。
每次他都是这样答道:
“噢,宝贝。我想是好点了。”
温妮弗雷德将他的手亲热地合在自己的小手心里,生怕它逃走似的。他非常珍视这种爱的表示。
每到吃午饭的时候,她也必然要再去一次,把早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每天晚上,当帘帷等都拉上后,她照例要去父亲舒适的房间里守上好长一段时间。古德伦回家去了,留下温妮弗雷德独自一人。这时,她最喜欢和父亲在一起。他们漫无目的地闲聊着。他总是显得身体很健康,如同他还能走动时那样精神。温妮弗雷德以孩子回避痛苦事情的敏感的本能,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本能地抑制着自己的注意力,外表看上去很快活。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所知道的并不比成年人少,相反甚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