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死活毫不在乎吗?”伯金问。
杰拉尔德盯着他,眼睛蓝得就像瓦蓝色的枪管那样。他感到尴尬,又感到有点异样。事实上他非常在乎,而且心里十分害怕。
“噢,”他说,“我不想死。为什么要死呢?但是我从不为此而担心,我似乎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对它毫无兴趣。”
“Timormortisconturbatme(对死亡的恐惧使我不安)。”引用了这段拉丁语后,伯金又说,“不,死似乎确实不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说来奇怪,我对死毫不关心,它恰似平平常常的明天。”
杰拉尔德紧盯着他的朋友。两人的目光相遇,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意得到了交流。
杰拉尔德眯起眼睛,目光冷漠,既肆无忌惮,又无动于衷地注视着伯金。他的视线落在空间的某一点上,目光敏锐得有点出奇,而又什么也没看见。
“如果连死都不能成为问题的关键,”他用一种冷峻、空洞得有点奇异的语调细声说道,“那么还有什么是关键呢?”听他的声音好像他有点做贼心虚。
“还有什么是呢?”伯金重复了一遍。接着是充满讥嘲的静默。
“在我们的肉体死亡以后,我们还要走很长的路才会消失。”伯金说。
“是啊,”杰拉尔德轻声地说,“可是那是什么样的路呢?”他步步紧逼,仿佛想榨取对方的知识,而在这方面他比伯金知道得多。
“沿着退化的斜坡直落而下的路——神秘而又无所不容的退化。彻底的退化需要经历许多阶段:时间长久。我们在肉体死亡之后还要继续活下去,一个阶段接着一个阶段,在逐步的退化中活下去。”
杰拉尔德倾听着,脸上始终挂着一丝淡淡的不为人所察觉的微笑。那神情仿佛他对这一切远比伯金知道得多,仿佛他的知识是直接的,亲身体验的,而伯金的只是靠观察、靠推论而得来的,不免有点隔靴搔痒,尽管部位相当准确。但是,他才不露自己的底呢。如果伯金能了解事物的真谛,那就由他去吧,他杰拉尔德决不会去帮他。他杰拉尔德将始终做一匹黑马。
“当然,”他说,话题来了个急剧的大转弯,“真正感到震动的是我父亲。这件事差点要了他的命。对他来说,这个世界已经塌垮。他现在关心的就是温妮,他必须保住温妮。他说应该送她出去上学,但她就是不听,他也就无可奈何了。当然,她是有点乖戾,我们家的人都不怎么会过日子。我们什么都能干,但是我们的日子却过得不怎么顺利。这真是叫人奇怪。家庭的弊病,毫无办法。”
“不应该送她出去上学。”伯金说,一面在心里掂量着一个新的打算。
“不应该?为什么!”
“她脾气古怪,不同于一般的女孩,甚至比你还要特别。按我的意思,不同于一般的孩子决不可送出去上学,只有温和平常的孩子才应该送出去,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的想法恰恰相反。我认为,如果她能出去和其他孩子混在一起,也许会变得正常些。”
“可她是不会合群的,你心里明白。你自己就从未合过群,不是吗?她甚至连敷衍都不愿意。她为人骄傲、孤僻,自然落落寡合。如果她生来就是这种性格,你干吗非要她成为一个喜欢交际的人呢?”
“不,我并不想使她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我认为学校也许会对她有好处。”
“学校对你有过好处吗?”
杰拉尔德眯缝起眼睛,模样丑陋。学校对他是一种折磨。然而,他从未对一个人是否应该经受这种折磨提出过疑问。他似乎相信,屈从和折磨是教育的手段。
“当时我对学校恨之入骨,但是现在我能理解,这是必要的。”他说,“学校使我同别人多少一致化了一些,除非你能在某一点上与别人相同,不然你就无法生存。”
“嗯。”伯金说,我倒在想,除非你能别具一格,否则你就无法生存。如果你惟一的冲动是要砸碎现成的秩序,那么违心地去循规蹈矩,不见得会有什么好结果。温妮是个性格特别的女孩。对于性格特别的人,你就必须给他一个特别的世界。”
“说得不错。可是你所说的特别世界又在哪里呢?”杰拉尔德问。
“创造呗。与其削足就履,低就自己去适应这个世界,不如削履就足,使世界适应你。事实上,只需有两个不同一般的人就足以创造另一个世界。你我两人就可以创造一个单独的世界。你并不想同你的那些妹夫生活在同一世界里,因为只有具备特别气质的人你才器重。谁想庸庸碌碌,做个凡夫俗子?那都是骗人的鬼话。谁都想能够无拘无束,与众不同,生活在一个不同凡响的自由世界里。”
杰拉尔德用洞悉入微的微妙目光看着伯金,但是,他决不会泄露心迹。他比伯金知道得多,在某些方面胜过他许多,正因如此,他对另一者仍能慈爱相待。他觉得伯金似乎还太年轻,过于幼稚,十足像个孩子。他虽然聪颖过人,却又幼稚无比。
“然而你竟把我看成是畸形人,真是俗不可耐。”伯金直率地说。
“畸形人!”杰拉尔德不由得叫了起来。他的脸豁然开朗,露出似乎很单纯的神情,如同一朵蓓蕾初绽的花朵,“不,我从未把你看成畸形人。”说罢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对方。这种目光使伯金感到费解。“我觉得,”杰拉尔德重又开口道,“你身上总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也许是你对自己缺乏信心。但是,我对你从来也吃不透。你可以一走了之,而后轻而易举地改头换面,好像没有灵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