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秀拉感到困惑不解,她问:“可是另一条河呢?我可没有看到另一条什么河。”
“无论怎么说,它是你的现实。”他说,“那条死亡的昏蒙乌黑的河。你可以看到它在我们心中流淌,就如另一条腐败黑暗之河一样。我们的鲜花就是属于这条河流的,还有那生于海中的爱和美的女神阿芙罗狄蒂。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完美无瑕的白色百合花,我们眼前的全部现实,都是产生于这条河。”
“你的意思是说阿芙罗狄蒂实际上是死的吗?”厄秀拉仍然不解地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她是死亡过程中繁花似锦的神秘阶段。”他答道,“当合成生命的创造源流停滞时,我们就会发现自己加入了回转倒流的行列,成了破坏创造的败血。阿芙罗狄蒂是在宇宙消亡的第一次痉挛中诞生的,随后是蛇、天鹅、莲荷、沼地和花草,古德伦和杰拉尔德全都是在破坏创造的过程中诞生的。”
“还有你和我喽?”她补充道。
“也许。”他答道,“从局部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是否全是那样我倒不清楚。”
“你的意思,我们都是死亡之花——邪恶之花?我认为我自己不是这种花。”她提出了异议。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总的说来,我也不是。但有些人完全是生于腐败污泥的花——好比百合花。不过也总得有些玫瑰给人以火焰般的温暖。你知道赫拉克利特赫拉克利特,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约公元前540—前470)爱非斯学派的创始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枯槁的灵魂是最好的灵魂。’我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你呢?”
“我不敢肯定。”厄秀拉答道,“可是,假如人类都是死亡之花——就算他们是花——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毫无区别,然而又有天壤之别。死亡不断地轮转,如同造生的轮转一样。”他说,“这是个向前进化的过程,最后在宇宙的虚无中结束。如果你愿意,不妨称之为世界的末日。可是世界的末日为什么就一定不如世界的起始好呢?”
“我认为没有世界的起始好。”厄秀拉有点气呼呼地说。
“啊,不对,最终是一样的。”他说,“它意味着我们之后的又一个创造循环——但不是为了我们。如果现在是世界的末日,我们就是属于这个末日的世界——或者像你说的,是百合花。如果我们都是百合花,我们就不是幸福之玫瑰,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我认为自己是玫瑰。”厄秀拉说,“我认为我是幸福的玫瑰。”
“人造玫瑰?”他话中不无讥讽的味道。
“不,真正的玫瑰。”她伤心地反驳道。
“如果我们是末日,我们就不会是起始。”他说。
“不,我们是起始。”她说,“起始就是从末日之中产生出来的。”
“在末日之后产生出来的,而不是从‘中’。在我们之后产生出来的,而不是从我们之中产生出来。”
“知道吗,你是魔鬼。”她说,“你想毁灭我们的希望。你想要我们变得像死一样阴沉。”
“不。”他说,“我只想要我们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
“哼!”她气冲冲地说,“你只是想让我们知道死亡。”
“说得完全正确。”杰拉尔德细弱的声音,从背后的暮色中传来。
伯金站起身,杰拉尔德和古德伦走了过来。静默之中大家都掏出香烟。伯金一个个给他们点燃。火柴的火头在迟暮的夜色里闪烁不定。然后,他们站在湖边,平静地抽起烟来。此时,日光已经消失殆尽,湖水在一片漆黑的旷野中,显得朦胧暗淡。四周的暮霭飘忽不定,虚无缥缈。湖面上不时传来一阵阵奇妙的班卓琴的琴声,或是类似的乐曲声。
当空中的金色余晖消尽之后,月亮显得更加皎洁,仿佛开始绽开笑颜。对岸黑沉沉的树林已隐入一片黑暗之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这黑暗中闪烁。远处的湖面上,一串串彩灯放出淡淡的光,红的、黄的、绿的,如同微弱的火光中跳跃着的火星,非常奇异。随着阵阵音乐之声飘来,那艘灯光通明的游船驶入苍茫的暮色,半明半暗的船影摇动着,传出一阵阵乐曲声。
华光四起。远近各处,无论是在紧紧依傍着暗淡湖水的地方,还是在遥远的湖面尽头——那里的湖水在天空最后一缕光线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片乳白色——阴影消失了。
湖面上见不到一条划艇,只有一盏盏孤悬的船灯发出微弱的光焰,在湖面上飘动。这时,传来一声划桨声,一只小船从光亮处划过,驶入树丛底下的黑影之中。罩着美丽的浅红色球形灯罩的船灯,在黑暗中如同起火一般,影影绰绰的微弱红光倒映在船身四周的湖水里。这些无声无息、起火一般的浅色灯笼到处可见。它们紧贴着湖面漂浮,辉映在稀世少见、隐约的倒影里。
伯金从一条大船上拿来了几盏灯笼,四个模糊不清的白色身影凑到一起点灯。厄秀拉举起第一盏,伯金用手拢着火,弯下腰把火伸进灯笼里去。他的手在火光照耀下发出红彤彤的光亮。灯笼点着了,他们全都往后退了几步,观看着厄秀拉手里提着的蓝色大灯笼。灯光将一道奇妙的光彩投射在她脸上。火光摇曳了一下,伯金连忙弯下身去遮住灯光。他的脸在灯光照耀下,像头发光的鬼怪,既无知觉,又有点凶神恶煞。
由于灯光被遮住了,耸立在伯金身后的厄秀拉的身影就变得一片暗淡。
“没关系了。”他轻声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