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仅仅把人类从地球表面清除干净,创造仍会继续进行下去,重新开始,这真是妙不可言。人类是创造的一个失误,像鱼龙那样。只要人类再次离开世界,你想想从这自由的日子里会产生什么可爱的东西。直接从火中产生出来的东西。”
“可是人是决不会自动弃世而去的。”她说,自知坚持己见后果可怕,“世界会随他而去。”
“啊,不,不会这样的。”他答道,“我相信具有自尊的天使和守护神,它们是我们的先驱。他们会毁灭我们,因为我们不够自尊。鱼龙就不自尊,它们像我们一样爬行、挣扎。此外,看看那些接骨木花和风信子,是否有纯粹的创造,看它们就行了,甚至看蝴蝶也行。可是人类从来没有超越过毛虫阶段,它在成蛹的时候就腐烂了,决不会长出翅膀。这是反创造,如同猴子和狒狒一样。”
他谈话的时候,厄秀拉望着他。他心头仿佛始终有股不耐烦的狂怒,同时又对每样事情兴趣盎然,持绝对容忍的态度。她不相信的正是这种容忍态度,而不是那种狂怒。她看到,自始至终他欲试图拯救世界,尽管这并非他的本愿。虽说认识到这一点使她安稳踏实下来,并且颇有些自我满足的感觉,然而又使她对他产生极度的鄙视和仇恨。她想独自拥有他,她恨那种救世主的样子。她不能忍受的是他的那种唠叨啰嗦和概念化的东西。他会对碰到的每一个人,对每一个向他提出要求的人做出同样的反应,说同样的话,将自己的思想和盘托出。这太卑鄙无耻了,简直是一种阴险的卖淫。
“可是,”她说,“就算你不相信人类的爱,你总相信个体的爱吧?”
“我根本不相信爱,也就是说,不比相信仇恨,相信悲伤那样更相信爱。爱只不过是所有的情感中的一种,是无异于其他情感的,所以有此感觉也是正常的。可是我不明白它怎么会成为绝对的东西。爱只是人类关系的一个部分,仅此而已。而且爱也仅仅是任何人类关系中的一个部分。可是为什么应该要求人们始终感觉到它,比他们感觉到的悲伤、欣喜要多感觉到一些呢?这实在叫我难以想象。爱不是一种迫切需求的东西,这是一种人们根据情况要么感受到,要么感受不到的情感。”
“那么如果你不相信爱,为什么又去关心人们呢?”她问,“你为什么为人类感到烦恼呢?”
“为什么?因为我摆脱不了。”
“因为你爱人类。”她一口咬定。
这句话激怒了他。
“如果我真爱人类,”他说,“那说明我有病。”
“可是那是你不想医治的病。”她冷言相讥。
他沉默了,感到她想侮辱他。
“如果你不相信爱,你究竟相信什么?”她讥讽地问道,“光相信世界的末日和青草吗?”
他逐渐感到自己受了愚弄。
“我相信看不见的主人。”他说。
“没别的了吗?除了青草和飞鸟之外,你对看得见的东西一样都不相信吗?你的世界真是一番可怜的景象。”
“也许是这样吧。”他说。现在他非常气愤,于是又拿出一副冷漠、傲慢的态度,对她敬而远之,不即不离,令人难以忍受。
厄秀拉不喜欢他,可是她又感到若有所失。她看着他蜷坐在堤坝上,身上有一种主日学校教师一本正经的神态,既古板又可恶。然而同时,他的模样又是那样活泼诱人,透出一种纵情自由的感觉。尽管他一脸病容,他的眉毛、下巴乃至整个身体都充满了勃勃生气。
他让她感觉到的就是这种两重性,这种两重性使她心中对他恨之切齿。他身上糅合着美妙遂意的勃勃生气、一个可心郎的罕见气质和救世主及主日学校教师可笑、卑鄙的古板痕迹。
他抬头望着她,看到她脸上荡漾起一股奇异的热烈表情,仿佛心中燃着一股甜蜜的火焰,不由得暗暗称奇。她被自身的生命之火激起。他感到惊奇,完全被迷住了,起身朝她走去。她像个奇异的女王端坐在那里,脸上闪烁着神奇、华丽的微笑。
“关于爱这一点嘛,”他说,他的意识很快调整过来,“是我们恨这个词,因为我们使之庸俗化了。爱这个词应该禁用多年,直到我们找到一个更好的崭新概念后再使用。”
他们互递了一个相互理解的目光。
“可是它指的毕竟是同一件事。”她说。
“天哪,不是的,让它别再指那件事了。”他叫道,“让以往的意思见鬼去吧。”
“可那还是爱。”她坚持己见。她看到他脸上泛起一道黄色刻毒的异光。
他感到犹豫,感到迷惑,往后退缩了。
“不,不是的。”他说,“你说的这种情况世上还从来没有过。你无权说出这个字。”
“看来我必须把这个字留给你,让你在适当的时候从方舟中取出来。”她嘲弄道。
他们又相互对视。她突然一跃而起,掉转身,走开了。他也慢慢站起身,走到水边,蹲伏下来,开始漫不经心地自寻乐趣。他摘下一朵雏菊扔到池水里,雏菊的根茎变成平底船,花朵像小睡莲,漂浮而去,仰脸望着天空。它顺风漂去,慢慢地旋转,跳着非常非常缓慢的伊斯兰舞。
他望着它,随后又摘下一朵投入水中,之后又是一朵。他始终坐在紧靠水边的堤坝上,用明亮宽容的目光注视着它们。厄秀拉转身观看,不知怎么一种奇异的感觉占据了她,她感到莫名其妙,又感到一种压抑。她弄不明白,只能看着雏菊绚烂的圆面在发着曙光的水面上顺水慢慢漂流。这个小舰队正漂向远处光灿灿的,有一大丛点点白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