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几个男人来到桌边，同伯金和哈利戴交谈起来。杰拉尔德低声问对面的米内蒂：
“你从哪儿回来？”
“从乡下。”米内蒂的音调低沉，然而很响亮。她板着脸，频频瞥目注视哈利戴，眼睛里冒着火光。这个迟钝的、中等身材的小伙子根本没理她：他的确怕她。有时，她竟忘了一边的杰拉尔德。他还没征服她呢。
“那么这跟哈利戴有什么关系呢？”他问，声音依然很低。
“他以前逼我跟他同居，现在他又想甩掉我了。可是他又不许我找别人。他要我躲在乡下隐居。后来他说我让他左右为难，说他摆脱不了我。”
“他连自己想干什么都不知道吗？”杰拉尔德说。
“他这个人没有思想，当然不会知道。”米内蒂说，“他等着别人对他发号施令。他从来没做过一件自己想干的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完全是个奶娃娃。”
杰拉尔德对哈利戴注视了片刻，看着小伙子那和蔼、有点丧魂落魄的脸。这种和蔼有一种诱惑力，这是一种柔情缱绻的人，别人是会心满意足地投入他的怀抱的。
“可是他并没有捆住你的手脚，是吗？”杰拉尔德问。
“你瞧，他在我不情愿的情况下逼我与他同居。”她答道，“他跑来对我痛哭流涕，泪水汪汪，眼泪就像雨淋一样多，说我如果不回去他忍受不了。还说他不会离开我，会永远留在我身边。我动心了，重新回去。以后他每次都是这出戏。现在我要生孩子了，他想给我100镑把我打发到乡下，不再见到我。我才不干呢！”
杰拉尔德脸上浮起一层古怪的表情。
“你打算生孩子吗？”他表示怀疑地问道。这简直不可思议。瞧她那副样子，她那么年轻，根本不具备养育子女的气质。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脸，那蓝色的幼稚的眼睛里现出一种诡秘的神色，一种狡狯的神色，目光阴沉，透出一股不屈不挠的光芒。他心头悄悄燃起一股烈焰。
“是的。”她说，“这简直糟糕透顶了，是吗？”
“你不想要孩子吗？”杰拉尔德问。
“我不想要。”她重重地回答道。
“可是……”他说，“你知道怀孕已经多久了？”
“十个星期了。”她说。
她一直瞪大眼睛望着杰拉尔德。杰拉尔德默默沉思着。随后他转换了话题，心里冷静下来，用充满亲切体贴的语气问道：
“这里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吗？有什么你想吃的东西吗？”
“有啊。”米内蒂说，“我很想来点牡蛎。”
“行，”他说，“我们来点牡蛎。”他朝侍者招了招手。
直到盛牡蛎的小盘放到她面前，哈利戴才注意到。他突然叫了起来：
“米内蒂，喝白兰地的时候不能吃牡蛎。”
“这同你有什么关系？”她问。
“没关系，没什么关系。”他叫道，“可是喝白兰地时不能吃牡蛎。”
“我没喝白兰地。”说着，她把杯中最后一点饮料泼到他脸上，他发出一声古怪的尖叫。她坐在那里望着他，仿佛对此毫不在乎。
“米内蒂，你干吗这样？”他痛苦地叫道。他给杰拉尔德的印象是他对米内蒂怕得要命，而且他喜欢自己的这种惊恐。他似乎对自己的这种恐惧和对她的仇恨感到津津有味，惊慌失措地玩味着这种感觉，从中体验着每一股滋味。杰拉尔德认为他是个奇怪的傻瓜，然而却活泼有趣。
“可是米内蒂，”另一个男人用急促的伊顿伊顿指伊顿公学，为贵族及上等人的子弟开办的私人学校。口音轻声耳语，“你答应不去伤害他的。”
“我又没有伤害他。”她反驳道。
“你还要喝什么酒？”那个青年问道。此人浅黑的皮肤非常光滑，隐匿着一种勃勃生机。
“我可不爱喝黑啤酒，马克辛。”她回答。
“那你就喝香槟。”那人温言细语。
杰拉尔德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向他暗示。
“我们喝香槟好吗？”他笑问道。
“好，丹（干）杯。”她像稚童那样口齿不清地欢呼。
杰拉尔德看着她吃牡蛎。她吃东西很精细，非常讲究，纤细的指尖似乎异常敏感。她用优雅、细微的动作切开食物，细细地品尝起来。看到她这种动作，杰拉尔德好不高兴，而伯金则十分恼火。大家一起喝着香槟。马克辛，那个红光满面、头发黑油油的俄国青年，举止端庄、镇静，看上去惟独他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伯金苍白的脸上流露出莫测高深的表情，举动很不自然。杰拉尔德连连发出好奇的微笑，像保护人似的微微侧身于米内蒂，熠熠闪烁的眼睛里放射出道道冷光。米内蒂容光焕发，满脸绯红，犹如一朵彻底吐放的冰花那般柔美和绽开：美酒的刺激和男人们的殷勤使她好不得意。哈利戴一杯香槟下肚就酒醉心迷，嘿嘿地傻笑了，一副傻乎乎的样子。然而，他身上始终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天真纯朴，很招人喜欢。
“除了黑甲虫以外，我什么东西都不艾（害）怕。”米内蒂忽然抬起头，瞪大眼睛说。她的眼睛直视杰拉尔德，仿佛射出一道看不见的火焰。他从心底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她那双燃着火焰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忘情地给了他某种默许。她那孩子般的话语使他的神经感到抚慰。
“我不怕，我不怕别的东西。”她表示，“可是黑甲虫……喔唷！”她打了个颤，仿佛对它们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