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没读过那本《汤姆·索耶历险记》,就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不过没什么关系。那本书是马克·吐温写的,他说的大多都是真人真事。有些事是他展开来说的,但大部分都是真的。没什么要紧的。我从未见过谁不编故事的,总有那么一两回,除了像波莉姨妈,或者那个寡妇,也许还有玛丽。波莉姨妈,她是汤姆的姨妈,还有玛丽和寡妇道格拉斯,她们都是那本书里的人物。那本书里讲的大多数是真事,就是有点儿夸张,我刚刚说过了。
那本书的结局是这样的:我和汤姆找到了那些强盗藏在山洞里的钱,这笔钱让我们发了财。我们各分到六千块钱——全是金币。把那么多钱堆在一起,看起来真吓人。得啦,撒切尔法官把这笔钱拿去放贷,这下子我们每人每天都拿得到一块钱的利息,一年下来——钱多得简直叫人不知怎么花。寡妇道格拉斯把我当她的亲儿子看待,说是要让我知书达礼。可是那寡妇却要我按她的要求守规矩,讲体面,这样成天闷在屋子里过日子真难受;所以等我实在受不了时,就偷着溜出去了。我又穿上那身破烂衣裳,钻进空糖桶里呆着,这才觉得自在满意了。可是汤姆·索耶把我找到了,说他要着手搞个强盗帮,要是我肯回到寡妇那儿去做个体面的人,就可以让我参加。这样我就回去了。
寡妇为我哭了一场,说我是个可怜的迷途羔羊,她还骂了我许多别的,但她绝对没有什么恶意。她又让我换上了那些新衣服,弄得我简直没办法,只是一个劲儿地出汗,觉得浑身上下别扭。行啦,打那以后老一套又开始了。寡妇一摇吃晚饭的铃,你就得准时来。坐上了桌子你也不能马上就吃饭,还得等她埋下头对着那些饭菜嘟囔一番,尽管一桌饭菜什么问题也没有实际上寡妇是在作谢饭祷告。。其实每样菜都是单独烧的。要是烧一桶大杂烩,那就不同了,什么东西都混在一起,加上各种汤汁一揽和,那种味道就好吃多了。
吃完晚饭,她就拿出书来,给我讲摩西和纸莎草摩西是《圣经》中传说率领希伯来人摆脱埃及人的领袖;纸莎草是《圣经·旧约全书》经常提起的草,生长于古埃及,现已绝迹。纸莎草的髓可食,根可作燃料,茎可用以编草鞋、草绳、草箱等,还可用来造纸。据《圣经》记载,耶稣的祖先以色列人因闹饥荒,逃到埃及。后来埃及王下令杀死所有以色列婴儿,摩西的母亲在他生下来不久,把他放在一个纸莎草箱子里,藏在河边芦苇丛里。埃及王的女儿把他救起来养大成人。(见“出埃及记”。)的事;我急不可耐,想马上搞清楚摩西是谁;可是她却一点一点地吐露出来,摩西老早就死掉了;于是我就没心思再理会他了,因为我才不管什么死人的事呢。
一会儿,我想抽烟,就请寡妇让我抽。但是她不同意。她说抽烟是坏习惯,也不干净,叫我彻底把它戒掉不抽了。有些人就是这样干事的。对某件事他们还没搞清楚,就去表示反对。你看,就拿摩西来说吧,与她非亲非故,还是个死人,对谁都没有用处,可她偏要在这儿瞎操心。还有劲儿找我的碴,何况我干的事还有点儿好处。
她的姐姐沃森小姐是个精瘦的老姑娘,戴着眼镜,刚搬过来和她一起住,这会儿也拿出一本识字课本来烦我。她逼着我挺费劲地念了一个多钟头,然后那寡妇才叫她放松一下。我可实在熬不下去了。接着又弄了一个钟头,无聊透顶,搞得我坐立不安。沃森小姐老说什么“哈克贝里,别把脚跷在那上面”,“哈克贝里,别弄得嘎吱嘎吱响——坐直来”;一会儿她又说,“哈克贝里,不要像那样伸懒腰、打哈欠,你怎么就不能学点儿规矩呢?”于是她又把下地狱的情形描述一番,我说我宁可到那种地方去。这下把她给气疯了,但我并没有恶意。我只不过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换换空气,我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她说我说的这种话有罪过,说她怎么样也说不出那种话;说她活着就是为了能够上天堂。得啦,我可看不出上她要去的地方有什么好处,所以我下定决心,不去作那种努力。不过我从来没这么说过,因为那样只会惹麻烦,没有什么好处。
她既然开了个头,就接着把天堂的整个情形说了个够。她说所有的人在那儿,都弹着竖琴,唱着歌,整天到处转悠,永远永远这样下去。因此我认为那也没有多大意思。但我从来没把这话说出去。我问她觉得汤姆·索耶能不能上那儿去,她说那还差得远着呢。我听了这话很高兴,因为我就想和他呆在一起。
沃森小姐老是跟我过不去,这真是烦死人,憋气透了。后来,她们就把那些黑人叫进来作祷告,随后各人都去睡觉了。我拿了一根蜡烛,上楼到我的房间里去,把它放在桌上。然后我坐进一把靠窗户的椅子里,尽量去想一些开心的事,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我觉着无聊极了,简直就想死了拉倒。繁星在闪烁,林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是那么地令人沮丧。我听见远远的地方有只猫头鹰,在那儿为某个死去的人啼鸣;还有一只蚊母鸟和一条狗在为某个要死的人啼鸣、嚎吠;风儿想跟我说点悄悄话,可我又听不明白它在说什么,弄得我浑身直打冷颤。于是我又听见在远远的树林里头有那种鬼叫的声音,那是鬼魂想说说它心里的话,却又没法让别人听明白,所以不愿老老实实呆在坟墓里,只好每天夜里跑出来四处哀诉。我给弄得这般郁闷不乐,还怕得要命,我真想有个伴儿。不一会儿,一只蜘蛛爬到了我的肩膀上,我用手指头把它弹掉,正掉在蜡烛上,我还没来得及动一下它就给烧焦了。不用别人告诉我,我知道这是个不好的兆头,会给我带来某种噩运。所以我很害怕,差点儿把衣服抖掉了。我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三圈,每转一圈就在胸前画一次十字;然后拿一小截细绳把我头上的一绺头发扎起来避妖邪。不过我并没有什么把握。如果你丢了一块马蹄铁,又找到了,没把它钉在门头上,才会用这种办法;但我从来没听谁说过,弄死了蜘蛛也可以用这种办法来消灾避祸。
我又坐下来,浑身颤抖,于是掏出烟斗来吸烟;这时候整幢房子死一般地沉寂,所以寡妇不会知道的。唉,过了好长一阵子,我听到镇子上的钟大老远地当——当——当,敲了十二下,这会儿又全都安静下来了,比先前更加宁静。不一会儿,我听见黑魆魆的树林里有一根树枝给折断了——有什么东西在活动。我马上就听见从那儿传来了“咪呦!咪呦!”的叫声。这下可好啦!我尽可能小声地回答着:“咪呦!咪呦!”然后吹灭了蜡烛,从窗户里溜到了棚屋上,再从那儿溜到地下,钻进了树林子。果然不错,汤姆·索耶在那儿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