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余在吴门,闻京师之报,人心凶惧,余乃奉母避之常熟之语濂泾,依水为固,与陈君鼎和隔垣而居。陈君视余年长以倍,于县中耆旧名德,以及田赋水利一切民生利病无不通晓。乃未一岁,而戎马驰突,吴中诸县并起义兵自守,与之抗衡,而余以母在,独屏居水乡不出。自六月至于闰月,无夜不与君露坐水边树下,仰视月食,遥闻火炮。从容谓余曰:“吾年六十有六矣,不幸遭此大变,不能效徐生绝脰之节,将从众剪发。念余年无几,当实之于棺,与我俱葬耳。”
徐生者,名怿,君之同学诸生,全发自经者也。无何,城破,余母不食以终。余始出入戎行,犹从君寓居水滨。五年而君以疾捐馆,二子相继不禄,贫不克葬,余亦流转外邦。又二十五年,而其孙芳绩以书来曰:将以十二月庚申,举其两世六丧,葬于所居之西双凤乡吴塘里,而乞一言以铭诸幽。按状:君讳梅,字鼎和,别字明怀。其先宋季自衢州徙常熟。父讳应选,早世,君方八岁。母许氏年二十有八,闭户辟,教之力学,以至成立,为诸生。少以通经著闻,中年旁览诸子及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课其家人。耕舍旁地数十亩,以糊其口,不婴心于名利,未老而休。然里中凡有徭役争论之事,君未尝不为之调剂,或片言立解。当天启之末,县之豪宦纵其仆干鱼肉乡民,而独于君之居里无所及,至今民间有不平之事,辄相向太息,以为陈君在,当不令我至此也。
君孝友睦姻,内行备至,与人和厚,能忍不争,题其居曰守拙之门。而谓芳绩曰:“吾穷老无所恨,惟母节未旌,奄遭国变,以此为终天之痛。”又曰:“士不幸而际此,当长为农夫以没世。一经之外,或习医卜,慎无仕宦。”嗟乎,可谓贤矣!余出游四方,尝本其说以告今之人,谓生子不能读书,宁为商贾百工技艺食力之流而不可求仕,犹之生女不得嫁名门旧族,宁为卖菜佣妇,而不可为目挑心招,不择老少之伦。而滔滔者天下皆是,求一人焉如陈君与之论心述古而不可得。盖三十年之间,而世道弥衰,品弥下,使君而及见此,其将噭然而哭,如许子伯之悲世者矣!
君年七十有一,配苏氏,有妇德,能佐君周施,先君数月卒。子四:汝珣、汝瑜、汝琳,先后并卒。有孙七人,而芳绩居长,以训蒙自给。铭曰:
以君之好施,而终窭且贫;以君之行仁,而二十余年不克归其窀。惟厥孙之穷约兮,犹足以无负于九原。我铭其幽,视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