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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精神篇

淮南子

  故通许由之意,《金縢》《豹韬》废矣;延陵季子不受吴国,而讼间田者惭矣;子罕不利宝玉,而争券契者愧矣;务光不污于世,而贪利偷生者闷矣。故不观大义者,不知生之不足贪也,不闻大言者,不知天下之不足利也。今夫穷鄙之社也,叩盆拊瓴,相和而歌,自以为乐矣。尝试为之击建鼓,撞巨钟,乃[性]始仍仍然知其盆瓴之足羞也。藏《诗》《书》,修文学,而不知至论之旨,则拊盆叩瓴之徒也。夫无以天下为者,学之建鼓矣。

  尊势厚利,人之所贪也;使之左据天下图,而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由此观之,生[尊]贵于天下也。圣人食足以接气,衣足以盖形,适情不求余;无天下不亏其性,有天下不羡其和,有天下无天下一实也。今赣人敖仓,予人河水,饥而餐之,渴而饮之,其入腹者,不过箪食瓢浆,则身饱而敖仓不为之减也,腹满而河水不为之竭也。有之不加饱,无之不为之饥,与守其篅,有其井,一实也。

  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大忧内崩,大怖生狂。除秽去累,莫若未始出其宗,乃为大通。清目而不以视,静耳而不以听,钳口而不以言,委心而不以虑,弃聪明而反太素,休精神而弃知故,觉而若[昧]眯,[以]生而若死,终则反本未生之时,而与化为一体。死之与生,一体也。

  今夫繇者揭臿,负笼土,盐汗交流,喘息薄喉。当此之时,得茠越下,则脱然而喜矣。岩穴之间,非直越下之休也。病[疵]疝瘕者,捧心抑腹,膝上叩头,蜷跼而谛,通夕不寐。当此之时,哙然得卧,则亲戚兄弟欢然而喜。夫修夜之宁,非直一哙之乐也。故知宇宙之大,则不可劫以死生,知养生之和,则不可县以天下。知未生之乐,则不可畏以死。知许由之贵于舜则不贪物。墙之立,不若其偃也,又况不为墙乎;冰之凝,不若其释也,又况不为冰乎?自无蹠有,自有蹠无,终始无端,莫知其所萌。非通于外内,孰能无好憎?无外之外,至大也;无内之内,至贵也。能知大贵,何往而不遂?衰世凑学,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矫拂其情,以与世交。故目虽欲之,禁之以度;心虽乐之,节之以礼。趋翔周旋,诎节卑拜,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饮。外束其形,内[总]愁其德,钳阴阳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终身为悲人。达至道者则不然,理情性,治心术,养以和,持以适,乐道而忘贱,安德而忘贫。性有不欲,无欲而不得,心有不乐,无乐而不为,无益于情者不以累德,[而]不便于性者,不以滑和。故纵体肆意,而度制可以为天下仪。

  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夫牧民者,犹畜禽兽也,不塞其囿垣,使有野心,系绊其足,以禁其动,而欲修生寿终,岂可得乎?夫颜回、季路、子夏、冉伯牛,孔子之通学也,然颜渊夭死,季路菹于卫,子夏失明,冉伯牛为厉。此皆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也。故子夏见曾子,一癯一肥。曾子问其故,曰:“出见富贵之乐而欲之,入见先王之道又说之,两者心战,故癯;先王之道胜,故肥。”推其志,非能不贪富贵之位,不便侈靡之乐,直[宜]迫性闭欲,以义自防也。虽情心郁殪,形性屈竭,犹不得已自强也,故莫能终其天年。若夫至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游,适情而行,余天下而不贪,委万物而不利。处大廓之宇,游无极之野,登太皇,冯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夫岂为贫富肥癯哉!故儒者非能使人弗欲也,欲而能止之;非能使人勿乐也,乐而能禁之。夫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盗,岂若能使无有盗心哉?越人得髯蛇以为上肴,中国得而弃之无用。故知其无所用,贪者能辞之,不知其无所用,廉者不能让也。

  夫人主之所以残亡其国家,捐弃其社稷,身死于人手,为天下笑,未尝非为非欲也。夫仇由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虞君利垂棘之璧而禽其身;献公艳骊姬之美而乱四世;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时葬;胡王淫女乐之娱而亡上地。使此五君者适情辞余,以己为度,不随物而动,岂有此大患哉?故射者,非矢不中也,学射者不治矢也;御者,非辔不行,学御者不为辔也。知冬日之箑,夏日之裘,无用于己,则万物之变为尘埃矣。故以汤止沸,沸乃不止,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矣。

淮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