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淮南子》二十一篇,旧题汉淮南王刘安撰。据《汉书》(卷四十四)记载,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上爱秘之。”则此书实系刘安所招的宾客合作,而归名于安,犹《吕氏春秋》之称吕不韦撰。
安是淮南厉王长的长子,所以书中“长”字皆避讳作“修”。长是高祖之子,赵美人所生。文帝时,厉王有罪,徙蜀;厉王恚甚,道中不食而死。文帝悲悔,乃封长四子为侯,安为阜陵侯。时民间歌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文帝闻之曰:“昔尧、舜放逐骨肉,周公杀管、蔡,天下称圣;不以私害公,天下岂以为我贪淮南地耶。”乃以淮南故地分封长三子,其一已死,安袭封淮南王。安为人好书鼓琴,善文艺。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稿,乃发。时武帝无子,大臣(田蚡)有与安结好,私谓曰:“方今上无太子,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宫车一日晏驾,非王尚谁立者?”而淮南宾客又多江淮间轻薄不逞之徒,以厉王迁死道中感激安。安由是蓄逆谋,与宾客左吴、赵贤、朱骄如等谋,皆以为什八九成。独伍被力阻,后亦赞从,为安画策。事未成,谋泄,被自首与淮南王谋反情形。武帝使宗正持符节治安,安自杀,国除为郡。事见《汉书》本传。
本传说,安招致宾客,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今考《汉书·艺文志·诸子杂家》之部著录《淮南内》二十一篇,《淮南外》三十三篇(师古注:内篇论道,外篇杂说)。又《赋》部著录:淮南王赋八十二篇,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又《方伎天文》部著录:《淮南杂子星》十九卷。又《易》部著录《淮南道训》二篇,注曰:“淮南王安聘明《易》者九人,号九师说。”《歌诗》部著录《淮南歌诗》四篇,或亦以为安作,然按诗赋部传曰:“……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尔。”则所谓《淮南歌诗》四篇,大约和同列的《燕代讴》《邯郸河间歌诗》《齐郑歌诗》一般,只是淮南的民间歌谣罢了,未必即为安之作品。淮南王本传言:武帝使安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此《离骚传》不见著录。《汉书·刘向传》言:向父德,于武帝时治淮南之狱,得其《枕中鸿宝苑秘书》,皆言神仙、黄金术、延命方等,向幼读之,后以为奇,进呈御览。然此书亦不见著录。今所存二十一篇,当即《汉书》所说的《淮南内》,又曰《内书》。高诱序里说:“又有十九篇,谓之《淮南外篇》。”这十九篇大概就是《汉志》所谓《淮南外》三十三篇的缺残罢。但后世目录皆不载,似乎早已亡了。
高诱序里说:“……号曰鸿烈。鸿,大也;烈,明也,以为大明道之言也……光禄大夫刘向校定撰具,名之《淮南》。”则似原名《鸿烈》,刘向始改题为《淮南》。然本书第二十一篇《要略》虽有“此鸿烈之泰族也”一语,而玩其文义,似为诠释《泰族》篇,未必即指全书。高诱云云,似属附会。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言许慎注本,首题“闲诂”,次题“淮南鸿烈”,末记“许慎记上”。许高皆后汉人,疑当时固通称“淮南鸿烈”。大约淮南王当日上此书时,单名曰《内》,或曰《内书》,刘向校录时乃冠以淮南二字。至后汉时,复取《要略》篇中“鸿烈”二字,称《淮南鸿烈》。高诱所说原名《鸿烈》云云,多半是不可信的。迄后《宋书·艺文志》有《淮南鸿烈解》二十一卷,“解”者注解之义,本甚显明,然因《宋志》于书名下直记“淮南王安撰”字样,后人不察,遂谓“鸿烈解”乃是书名,那就错得更厉害了。据晁公武言,此书在宋时已少完本;今本亦多脱误,则早非本来面目了。
二
上面说过,此书系淮南王招致宾客所撰,然此等宾客姓名,《汉书》不详。直至高诱注书,序里乃说:“……天下方术之士多往归焉;于是遂与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及诸儒大山、小山之徒,共讲论道德,总统仁义而著此书。”把合撰此书的人名,详细列举,似甚可信。宋洪迈《容斋续笔》七说:“寿春有八公山,正安所延致客之处;传记不见姓名,而高诱序以为苏飞……等八人。然唯左吴、雷被、伍被见于史。雷被者,盖为安所斥,而亡之长安上书者,疑不得为宾客之贤也。”从这一段话我们可以推想:(一)淮南当日宾客中有八人极尊,此八公山名之所自昉;(二)八公之名,史传不见,惟高诱记之;(三)八人中仅三人名见《汉书》,而中一人又疑非贤者。所以高诱虽然确举八个人名,说是《淮南子》的撰述者,我们却不能无疑。又高诱说起的“诸儒大山、小山”,亦不见于传记。高似孙《子略》有“读淮南小山篇”之语,则“小山”似为赋名;明方以智的《通雅》且谓小山、大山犹《诗》之《大雅》《小雅》。考昭明《文选》(三十三)有《招隐士》一首,题刘安撰,而序曰:“《招隐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小山之徒,闵伤屈原……故作《招隐士》之赋,以彰其志也。”则小山又明明是人名。然而大山、小山究竟姓什么,连高诱自己也不曾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