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请不要以为我们看到了一个人兽相爱的浪漫童话,结束的场景无情地粉碎了这个错觉。船终于漂到了大陆,帕克跃向岸上,它的身体在帕特尔头顶上方的空中伸展开来,仿佛一道飞逝的毛绒绒的彩虹。它径直走向丛林,没有看帕特尔一眼。“在丛林边上,它停下来了。我肯定它会转身对着我。它会看我。它会耷拉下耳朵。它会咆哮。它会以诸如此类的方式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做一个总结。它没有这么做。它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丛林。然后,理查德·帕克,我忍受折磨时的伴侣,激起我求生意志的可怕猛兽,向前走去,永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一段描写十分精彩,我们又一次感到意外,同时立刻感到无比真实。其实,在作者笔下,帕克始终是一头猛兽,最后仍是如此,产生错觉的是我们,当然,还有帕特尔。他哭了,无法理解在经历了漫长而艰险的共患难之后,帕克怎么能如此无所谓地离他而去,甚至不回头看他一眼。
故事到此已经结束,但更大的意外还在后面。日本来人调查货船失事经过,帕特尔给出了另一个版本:沉船之后,幸存者其实是四个人,除他之外,还有他母亲、一个厨师、一个水手,并没有动物。饥饿驱使厨师杀食了水手和他母亲,既然只有他活下来了,显然他又杀食了厨师。那么,看来动物的故事是他编造出来以掩盖可怕的真相的,其实鬣狗是厨师,斑马是水手,猩猩是他母亲,而老虎就是他自己。
哪一个版本是真的?作者没有这么问,而是让帕特尔问调查员:“哪一个故事更好?”调查员答:“有动物的故事更好。”帕特尔说:“谢谢。和上帝的意见一致。”我们不禁想起了小说的开头,在那里,作者告诉我们,他是从一个印度老人那里听到这个有动物的故事的,当时老人对他说:“我有一个故事,它能让你相信上帝。”听完了故事,我们相信上帝了吗?也许,但仅在一个意义上,即上帝是一个必要的寓言。在全书的一头一尾,作者都谈到了动物和宗教。失事之前,在印度,帕特尔一面被父亲引领着认识动物园里猛兽的残忍习性,一面相当搞笑地同时成了三种不同宗教的狂热信徒。失事之后,到了加拿大,帕特尔成了一个大学生,专业是动物学和宗教学。我的理解是,动物学是人的生存的现实,宗教学是人的生存的寓言。在极端残酷的生存斗争中,人成了赤裸裸的动物。可是,上帝不喜欢这样,他把兽性的故事给了动物,而把人性的故事给了我们。我们需要上帝这个寓言,当然不只是为了掩饰我们的兽性,更是为了对我们的人性怀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