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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园梦忆——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下

说到阴历年,在台湾可真是热闹,也许是大家心情苦闷怀念旧俗吧,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竞相拜年。季淑是永远不肯慢待嘉宾的,起先是大清早就备好的莲子汤、茶叶蛋以及糖果之类,后来看到来宾最欣赏的是舶来品,她就索性全以舶来品待客。客人可以成群结队的来,走时往往是单人独个的走,我们双双的恭送到大门口,一天下来筋疲力尽。但是她没有怨言,她感谢客人的光临。我的老家,自一九一二年起,就取消了“过年”的一切仪式。到台湾后季淑就说:“别的不提,祖先是不能不祭的。”我觉得她说得对。一个人怎能不慎终追远呢?每逢过年,她必定治办酒肴,燃烛焚香,祭奠我的列祖列宗。她因为腿脚关节不灵,跪拜下去就站不起来,我在旁拉扯她一把。我建议给我的岳母也立一个灵位,我愿一同拜祭略尽一点孝意,她说不可,另外焚一些冥镪便是。我陪同她折锡箔,我给她写纸包袱,由她去焚送。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无裨实际的形式,但是她说:“除此以外,我们对于已经弃养的父母还能做些什么呢?”

一般人主持家计,应该是量入为出,季淑说:“到了衣食无缺的地步之后,便不该是‘量入为出’,应该是‘量入为储’,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将有不时之需。”有人批评我们说:“你们府上每月收入多少,与你们的生活水准似乎无关。”是的,季淑根本不热心于提高日常的生活水准。东西不破,不换新的。一根绳,一张纸,不轻抛弃。院里树木砍下的枝叶,晒干了之后留在冬季烧壁炉。鼓励消费之说与分期付款的制度,她是听不入耳的。可是在另一方面,她很豪爽,她常说:“贫家富路”,外出旅行的时候决不吝啬;过年送出去的红包,从不缺少;亲戚子弟读书而膏火不继,朋友出国而资斧不足,她都欣然接济。我告诉她我有一位朋友遭遇不幸急需巨款,她没有犹豫就主张把我们几年的储蓄举以相赠,而且事后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俗语说:女主内,男主外。我的家则无论内外一向由季淑兼顾。后来我觉察她的体力渐不如往昔的健旺,我便尽力减少在家里宴客的次数,我不要她在厨房里劳累,同时她外出办事我也尽可能的和她偕行。果然,有一天,在南昌街合会她从沙发上起立突然倒在地上,到沈彦大夫诊所查验,血压高至二百四十几度,立即在该诊所楼上病房卧下,住了十天才回家。病房的伙食只是大碗面大碗饭,并不考虑病人的需要,我每天上午去看她,送一瓶鲜桔汁,这是多少年来我亲手每天为她预备的早餐的一部分,再送一些她所喜欢的食物,到下午我就回家,这十天我很寂寞,但是她在病房里更惦记我。高血压是要长期服药休养的,我买了一个血压计,我耳聋听不到声音,她自己试量。悉心调养之下她的情况渐趋好转,但是任何激烈的动作均行避免。

自从季淑患高血压,文蔷就企盼我们能到美国去居住,她就近可以照料。一九七二年国际情势急剧变化,她便更为着急。我们终于下了决心,卖掉房子,结束这个经营了多年的破家,迁移到美国去。但是卖房子结束破家,这一连串的行动牵涉很广,要奔走,要费唇舌,要与市侩为伍,要走官厅门路,这一份苦难我们两个互相扶持的承受了下来。于五月二十六日我们到了美国。

十七

美国不是一个适于老年人居住的地方。一棵大树,从土里挖出来,移植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都不容易活,何况人?人在本乡本土的文化里根深蒂固,一挖起来总要伤根,到了异乡异地水土不服自是意料中事。季淑肯到美国来,还不是为了我?

西雅图地方好,旧地重游,当然兴奋。季淑看到了她两年前买的一棵山杜鹃已长大了不少,心里很欢喜。有人怨此地气候潮湿,我们从台湾来的人只觉得其空气异常干燥舒适。她来此后风湿性关节炎没有严重的复发过,我们私心窃喜。每逢周末,士罴莩担全家出外郊游,她的兴致总是很高,咸水公园捞海带,植物园池塘饲鸭,摩基提欧轮渡码头喂海鸥,奥林匹亚啤酒厂参观酿造,斯诺夸密观瀑,义勇军公园温室赏花,布欧尔农庄摘豆,她常常乐而忘疲。从前去过加拿大维多利亚拔卓特花园,那里的球茎秋海棠如云似锦,她常念念不忘。但是她仍不能不怀念安东街寓所她手植的那棵面包树,那棵树依然无恙,我在一九七三年一月十一日(壬子腊八)戏填一首俚词给她看:

恼煞无端天末去。几度风狂,不道岁云暮。莫叹旧居无觅处,犹存墙角面包树。

目断长空迷津渡。泪眼倚楼,楼外青无数。往事如烟如柳絮,相思便是春常驻。

事实上她从来不对任何人有任何怨诉,只是有的时候对我掩不住她的一缕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