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中国公学教书的时候,每星期要去吴淞两三次,在天通庵搭小火车到炮台湾,大约十五分钟。火车虽然破旧,却是中国最早建设的铁路。清同治年间由英商怡和洋行鸠工开建,后由清廷购回,光绪二十三年全线完成。当初兴建伊始,当地愚民反对,酿成毁路风潮。那一段历史恐怕大家早已忘了。
我同时在暨南大学授课,每星期要去真如三次,由上海北站搭四等慢车(即铁棚货车)到真如,约十分钟,票价一角。有一次在车站挤着买票,那时候尚无排队习惯,全凭体力挤进挤出。票是买到了,但是衣袋里的皮夹被小偷摸去。一位好心的朋友告诉我,不可声张,可以替我找回来,如果里面有紧要的东西。我说里面只有数十元和一张无价的照片。他说那就算了。因为找回来也要酬谢弟兄们一笔钱。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说东西被偷还可以找回来,其中奥妙无穷。
火车是分等级的。四等火车恐怕很多人没有搭过。我说搭,不说坐,因为根本没有座位,而且也没有窗户。搭四等车的人不一定就是四等人,等于搭头等车的不一定就是头等人。而且搭四等车的人不一定一辈子永远搭四等车,等于搭头等车的也不一定一辈子永远搭头等车。好像人有阶级之分,其实随时也有升降,变化是很多的。教书的人能享受四等火车的交通之便;实已很是幸运了,虽然车里是黑洞洞的,而且还有令人作呕的便溺气味。
当年最豪华的火车是津浦路的蓝钢车。车厢包上一层蓝色钢铁皮,与众不同,显着高贵。头等卧车装饰尤其美观,老舍一篇题名《火车》的小说,描写头等乘客在厚厚软软的地毯上吐痰,确是写实,并非虚撰。这样做是表示他的特殊身份。最令我惊讶的是头等车厢里的侍者礼貌特别周到,由津至浦要走一天一夜。夜间要查票,而头等客可以不受惊扰,安睡一夜,因为侍者在晚间早就把车票收去,查票的人走过头等车厢也特别把声音压低,在侍者手中查看车票,悄悄的就走过去了,真是体贴。查票的人走到二等车里,态度就稍有变化,嗓门提高;到了三等车里,就不免大声吼叫推醒那些打瞌睡的客人。
不要以为蓝钢车总是舒适如意,也曾出过纰漏。一九二三年盗匪孙美瑶啸聚一群喽罗在津浦路线上临城附近的抱犊谷。这抱犊谷是一座山,形势天成,入口极狭,据传说谷内耕牛是当初抱犊以入。孙美瑶过着打家劫舍的生活,意犹未足,看着火车呜呜的从山下蜿蜒而过,忽发奇想。他截断路轨,把一列火车上数百名中外旅客一古脑儿掳上了山做人质,害得军阀大吏手足无措。事涉被掳中外人士之安全,投鼠忌器,不敢动武。结果是几经折冲,和平解决,人质释放,盗匪收编为正式军队,孙美瑶获得旅长官衔。这就是哄动中外的临城劫车案。还有一个尾声,听说后来孙美瑶旅长不知怎么的还是被杀掉了。就我所记忆,如此规模的劫火车只发生过这么一遭。外国也有劫车案,有我们的这样多彩多姿么?
现在的美国,火车已经是落伍的交通工具。在没有飞机和全国快速公路网的时代,坐火车从西海岸到东海岸是一大享受。沿途的风景,目不暇给。旅客不拥挤,座位很舒适,不分等级,只是卧铺另加费用。十几年前我旅游华府到纽约,就有人劝我要坐火车,因为以后可能将没有火车可坐了。果然,车站一片荒凉,车上乘客寥寥无几。往日的繁华哪里去了?
有人嫌火车走得慢,又有人嫌火车冒烟脏。人类浪费时间精力做好多好多不该做的事,何必斤斤计较旅途所耗的时间?纵然火车走得像枪弹一般快,车上的人忙的是什么?火车冒烟是脏,可是冒烟的并不只是火车,何况现在的火车多不冒烟了。如果老远的看火车冒烟或吐白气,那景象却不一定讨厌。记得抗战时我住在四川北碚,天气晴朗,搬藤椅在门前闲坐,遥望对面层峦叠嶂之间忽然闪出一缕白烟,呼啸而过,隐隐然听到汽笛之声。“此非恶声也”,那是天府煤矿的运煤的小火车。那是“天府之国”当时惟一的一段铁路。我看了很开心,和看近处梯田中“一行白鹭上青天”同样的开心。说起四川省的铁路之兴建,其事甚早,光绪末年就有川汉铁路之议,宣统年间还引起铁路风潮,成为革命导火线之一。一九三六年又有川黔铁路的计划。一再拖延以迄于今。可是抗战时经过重庆到成都公路的人,应该记得那条公路的路基特别高,路面相当阔,因为那条公路正是当年成渝铁路的未完成的遗址。
有一年由某大员陪同坐火车到郑州,途经某处,但见上有高山,下有清涧,竹篱茅舍,俨若桃源,我凭窗眺望,不禁说了一句赞叹的话:“这地方风景如画,可惜火车走得太快,一下子就要过去了。”某大员立刻招呼:“教火车停下来。”火车真的停下来了,让我们细细观赏那一片景物。此事不足为训,可是给了我一个难忘而复杂的感触。“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但是享特权算得是大丈夫么?
头等乘客在未上车之前即已享受头等待遇,车站里有头等候车室。里面有座位,有茶水,有人代理票务。在台湾好像某些车站有所谓贵宾室,任何神气活现的人都可以走进去以贵宾姿态出现。上车的时候不需经由栅门剪票,他可以从一个侧门昂然而入,还有人笑容满面的照料他登车。其实,熙来攘往,无非名利之徒,谁是贵宾?
选自《雅舍散文》,九歌出版社1985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