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章篆刻是我们中国特有的一种艺术。从春秋战国时起,到如今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最初只是一种凭信的记号,后来则于做凭信记号之外兼为一种艺术。
外国不是没有图章。英国不是也有所谓掌玺大臣么?他们的国王有御玺,有大印,和我们从前帝王之有玉玺没有两样。秦始皇就有螭虎纽六玺。不过外国没有我们一套严明的制度,我们旧制是帝王用者曰玺曰宝,官吏曰印,秩卑者曰钤记,非永久性的机关曰关防,秩序井然。讲到私人印信,则纯然是我们的国粹。外国人只凭签字,没有图章。我们则几乎没有一个人没有图章。签支票、立合同、掣收据、报户口、填结婚证书、申报所得税,以至于收受挂号信件包裹,无一不需盖章。在许多情况中,凭身分证验明正身都不济事,非盖图章不可。刻一个图章,还不容易?到处有刻字匠,随时可以刻一个。从前我在北平,见过邮局门口常有一个刻字摊,专刻急就章,用硬豆腐干一块,奏刀刻画,顷刻而成,钤盖上去也是朱色灿然,完全符合邮局签字盖章的要求。
我有一位朋友,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一颗图章早晚有失落之虞,或是收藏太好而忘记收藏之所,所以他坚决不肯使用图章,尤其是在银行开户,他签发支票但凭签字。他的签字式也真别致,很难让人模仿得像。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他突然患了帕金森症,浑身到处打哆嗦,尤其是人生最常使用的手指头,拿不住筷子,捧不稳饭碗,摸不着电铃,看不准插头,如何能够执笔在支票上签字?勉强签字如鬼画符,银行核对下来不承认。后来几经交涉,经过好多保证才算把款提了出来,这时候才知道有时候签字不如盖章。
有些外国人颇为羡慕我们中国人的私章,觉得小小的一块石头刻上自己的名姓,或阴或阳,或篆或籀,或铁线或九叠,都怪有趣的。抗战时期,闻一多在昆明,以篆刻图章为副业,当时过境的美军不少,常有人登门造访,请求他的铁笔,他照例先给他起一个中国姓名,讲给他听,那几个中国字既是谐音,又有吉祥高雅的涵义,他已经乐不可支,然后约期取件,当然是按润例计酬。雕虫小技,却也不轻松,视石之大小软硬而用指力、腕力,或臂力,积年累月的捏着一把小刀,伏在案上于方寸之地纵横排停势必至于两眼昏花,肩耸背驼,手指磨损。对于他,篆刻已不复是文人雅事,而是谋生苦事了。
在字画上盖章,能使得一幅以墨色或青绿为主的作品,由于朱色印泥的衬托,而格外生动,有画龙点睛之妙。据说这种作法以酷爱字画的唐太宗为始,他有自书“贞观”二字的联珠印,嗣后唐代内府所藏的精品就常有“开元”、“集贤”等等的钤记。宋赵孟问亲刻的大家,开创了文人篆刻的先河,至元代而达到全盛时期。收藏家或鉴赏家在字画名迹上盖个图章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一幅完美的作品若是被别人在空白处盖上了密密麻麻的大小印章,却是在煞风景。最讨厌的是清朝的皇帝,动辄于御题之外加盖什么“御览之宝”的大章,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表示其占有欲的满足。最迂阔的是一些藏书印,如“子孙益之守勿失”、“子孙永以为好”、“子子孙孙永无鬻”之类,我们只能说其情可悯,其愚不可及。
明清以降,文人雅士篆刻之风大行,流落于市面的所谓闲章常有奇趣,或摘取诗句,或引用典实,或直写胸臆。有时候还可于无意中遇到石质特佳的印章,近似旧坑田黄之类。先君嗜爱金石篆刻,积有印章很多,丧乱中我仅携出数方,除“饱蠹楼藏书印”之外尽属闲章。有一块长方形寿山石,刻诗一联“鹭拳沙岸雪,蝉翼柳塘风”,不知是谁的句子,也不知何人所镌,我觉得对仗工,意境雅,书法是阳文玉箸小篆尤为佳妙,我就喜欢它,有一角微缺,更增其古朴之趣。还有一块白文“春韭秋菘”,我曾盖在一幅画上,后来这幅画被一外国人收购,要我解释这印章文字的意义,我当时很为难,照字面翻译当然容易,说明典故却费周折。南齐的周爰仪迤叮“文惠太子问耄骸菜何味胜?’朐唬骸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春韭秋菘代表的是清贫之士的人品之清高。早韭嫩,晚菘肥,菜蔬之美岂是吃牛排吃汉堡面包的人所能领略?安贫乐道的精神之可贵更难于用三言两语向唯功利是图的人解释清楚的了。我还有两颗小图章,一个是“读书乐”,一个是“学古人”。生而知之的人,不必读书。英国复辟时代戏剧作家万布鲁(Vanbrugh)有一部喜剧《旧病复发》(The Relapse),其中的一位花花公子说过一句翻案的名言:“读书即是拿别人绞出的脑汁来自娱,我觉得有身分的人应该以自己的思想为乐。”不读他人的书,自己的见解又将安附?恐怕最知道读书乐的人是困而后学的人。学古人,也不是因为他们古,是因为从古人那里可以看到人性之尊严的写照,恰如波普(Pope)在他的《批评论》所说:
Learn hence for ancient rules a just esteem,
To copy Nature is to copy them.
所以对古人的规律要有一份尊敬,
揣摹古人的规律即是揣摹人性。
这两颗小图章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教我读书,教我作人。最近一位朋友送我两颗印章,一是仿汉印,龟纽,文曰:“东阳太守”,令我想起杜诗所谓“除道哂要章”,太守的要章(佩在身上的腰章)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另一是阳文圆印,文曰:“深心托豪素”,这是颜延之的诗,“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向秀是晋人,清悟有远识,好老庄之学,与山涛嵇康等善,一代高人。这一颗印,与春韭秋菘有同样淡远的趣味。
一出版家与人诟谇,对方曰:“汝何人,一书贾耳!”这位出版家大恚,言于余。我告诉他,可玩味者惟一“耳”字,我并且对他说辞官一身轻的郑板桥当初有一颗图章“七品官耳”,那个“耳”字非常传神。我建议他不必生气,大可刻一个图章“一书贾耳”。当即自告奋勇,为他写好印文,自以为分朱布白,大致尚可,惟不知他有无郑板桥那样的洒脱肯镌刻这样的一个图章,我没启追问。
选自《雅舍小品四集》,正中书局1986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