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相见,不能老是咕嘟着嘴,总得找句话说。说什么好呢?一时无话可说,就说天气吧。“今天好冷啊。”“是呀,好冷好冷。”寒来暑往,天道之常,气温升降,冷暖自知,有什么好说的?也许比某些人见面就问“您吃饭啦?”“您喝茶啦?”或是某些染有洋习的人之不分长幼尊卑一律见面就是一声“嗨!”要好得多。拿天气作为初步的谈话资料,未尝不可,我们自古以来,行之久矣,即所谓“寒暄”,又曰“道炎凉”。
天气也真是怪,变化无常。苦了预报天气的人。我看过一幅漫画,画着一位可怜巴巴的预报天气的人向他的长官呈递辞书。长官问他何故倦勤,他说:“天气不与我合作。”我看了这幅画,很同情他。他以后若是常常报出明天天气“晴,时多云,局部偶阵雨”,我不会十分怪他。天有不测风云,教谁预报天气,也是没有太大把握。不过说实话,近年来天气预报,由于技术进步,虽难十拿九稳,大致总算不错。预报正确,没有人喝彩鼓掌,更没有人登报鸣谢。预报离了谱,少不得有人抱怨,甚至大骂。从前根本没有什么天气预报之说,人人撞大运。北方民间迷信,娶妻那天若是天下大雨,硬说是新郎官小时候骑了狗!古人预测天气,有所谓“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之说(见苏洵《辨奸论》)。谁能天天仰观天象而且天上亦未必随时有月。至于础,础润由于湿度高,可能是有雨之兆,但是现代房屋早已没有础可寻了。西方人对于预卜天气也有不少民俗传说。例如:蝙蝠飞进屋,牛不肯上牧场,猫逆向舔毛,猪嘴衔稻草,驴大叫,蛙大鸣……都是天将大雨的征兆。有人利用蟋蟀的叫声,在十五秒内听他叫多少声,再加三十七,就等于那一天的气温(华氏表)。又有人编了四句顺口溜:
燕子飞得高,
晴天,天气好;
燕子飞得低,
阴天,要下雨。
西太平洋热带附近和中国海的台风是有名的。元忽必烈汗两度遣兵远征日本,不顾天时地利,都遭遇了台风而全军覆没,日本人幸免于难,乃称之为“神风”。我们知道台风是有季节性的。奈何忽必烈汗计不及此?我初来台湾,耳台风之名,相见恨晚,不过等到台风真个来袭,那排山倒海之势,着实令人心惊。记得有一年遇到一个超级的西北台,风狂雨骤,四扇落地窗被吹得微微弯曲,有迸破之虞,赶快搬运粗重家具将窗顶住,但见雨水自窗隙汩汩渗进,无孔不入,害得我一家彻夜未能阖眼。于是听人劝告,赶制坚厚的桧木柙板,等到柙板做成,没有使用几次,竟无大台风来。我们总算幸运,没有北美洲那样强烈的飓风(即龙卷风),风来像一根巨柱,把整栋的房屋席卷上天!我们的台风来前,向有预报,这恐怕要感谢国际合作,以及卫星帮忙。虽然偶有来势汹汹而过门不入的情事,也乐得凉快一阵喜获甘霖,没得可怨。
人总是不知足。不是嫌太热,就是嫌太冷。朔方太冷,冰天雪地,重裘不暖,好羡慕“暖风薰得游人醉”的景况。炎方太热,朱明当令,如堕火宅,又不免兴起“安得赤脚踏层冰”的念头。有些地方既不冷又不热,好像是四季如春,例如我国的昆明便是其中之一。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应该心满意足没话可说了。然而不然,仍然有人抱怨,说这样的天气过于单调,缺乏春夏秋冬的变化,有悖“天有四时”之旨。好像是一定要一年之中轮流的换着四季衣裳才觉得过瘾,好像是一定要“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才算是具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我看天公着实作难,怎样做都难得尽如人意。
久晴不雨则旱,旱则禾稻枯焦。久雨不歇则涝,涝则人其为鱼。这就是靠天吃饭的悲哀。天气之捉弄人,恐怕尚不止此。据气象家的预测,如果太阳的热再加百分之三十,地球上的生物将完全消灭。如果减少百分之十三,地球将包裹在一英哩厚的冰层内!别慌,这只是预测,短期内大概不会实现。
选自《雅舍小品四集》,正中书局1986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