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是一种神圣的职业,因为他能解除人的痛苦,着手成春。有一个人,有点老毛病,常常发作,闹得死去活来,只要一听说延医,病就先去了八分,等到医生来到,霍然而愈,试脉搏听心跳完全正常,医生只好愕然而退,延医的人真希望病人的痛苦稍延长些时。这是未着手就已成春的一例。可是医生一不小心,或是虽已小心而仍然错误,他随时也有机会减短人的寿命。据说庸医的药方可以辟鬼,比钟馗的像还灵,胆小的夜行人举着一张药方就可以通行无阻,因为鬼中有不少生前吃过那样药方的亏的,死后还是望而生畏。医生以济世活人为职志,事实上是掌握着生杀的大权的。
说也奇怪,在舞台上医生大概总是由丑角扮演的。看过《老黄请医》的人总还记得那个医生的脸上是涂着一块粉的。在外国也是一样,在莫里哀或是拉毕施的笔下,医生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人物。为什么医生这样的不受人尊敬呢?我常常纳闷。
大概人在健康的时候,总把医药看做不祥之物,就是有点头昏脑热,也并不慌,保国粹者喝午时茶,通洋务者服阿斯匹林,然后蒙头大睡,一汗而愈。谁也不愿常和医生交买卖。一旦病势转剧,伏枕哀鸣,深为造物小儿所苦,这时候就不能再忘记医生了。记得小时候家里延医,大驾一到,家人真是倒屣相迎,请入上座,捧茶献烟,环列伺候,毕恭毕敬,医生高踞上座并不谦让,吸过几十筒水烟,品过几盏茶,谈过了天气,叙过了家常,抱怨过了病家之多,此后才能开始他那一套望闻问切君臣佐使。再倒茶,再装烟,再扯几句淡话(这时节可别忘了偷偷地把“马钱”送交给车夫),然后恭送如仪。我觉得那威风不小。可是奉若神明也只限于这一短短的时期,一俟病人霍然,医生也就被丢在一旁。至于登报鸣谢悬牌挂匾的事,我总怀疑究竟是何方主使,我想事前总有一个协定。有一个病人住医院,一只脚已经伸进了棺木,在病人看来这是一件很关重要的事。在医生看来这是常见的事,老实说医生心里也是很着急的,他不能露出着急的样子,病人的着急是不能隐藏的,于是许愿说如果病瘳要捐赠医院若干若干,等到病愈出院早把愿心抛到九霄云外,医生追问他时,他说:“我真说过这样的话吗?你看,我当时病得多厉害!”大概病人对医生没有多少好感,不病时以医生为不祥,既病则不能不委曲逢迎他,病好了就把他一脚踢开,人是这样的忘恩负义的一种动物,有几个人能像Androclus遇见的那只狮子?所以医生以丑角的姿态在舞台上出现,正好替观众发泄那平时不便表示的积愤。
可是医生那一方面也有许多蹩扭的地方。他若是登广告,和颜悦色地招徕主顾,立刻有人要挖苦他:“你们要找庸医么,打开报纸一看便是。”所以他被迫采取一种防御姿势,要相当的傲岸。尽管门口鬼多人少,也得做出忙的样子。请他去看病,他不能去得太早,要等你三催六请,像大旱后之云霓一般而出现。没法子,忙。你若是登门求治,挂号的号码总是第九十几号,虽然不至于拉上自己的太太小姐,坐在候诊室里来壮声势。总得摆出一种排场,令你觉得他忙,忙得不能和你多说一句话。好像是算命先生如果要细批流年须要卦金另议一般。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医生也有健谈的,病人尽管愁眉苦脸,他能谈笑生风。我还知道一些工于应酬的医生,在行医之前,先实行一套相法,把病人的身份打量一番,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明明是西医,他对一位老太婆也会说一套阴阳五行的伤寒论,对于愿留全尸的人他不坚持打针,对于怕伤元气的人他不用泻药。明明的不知病原所在,他也得撰出一篇相当的脉案的说明,不能说不知道,“你不知道就是你没有本事”,说错了病原总比说不出病原令出诊费的人觉得不冤枉些。大概发烧即是火,咳嗽就是风寒,有痰就是肺热,腰疼即是肾亏,大致总没有错。摸不清病原也要下药,医生不开方就不是医生,好在符硪话愕囊┓揭膊蝗菀妆徊∪吮嫒铣隼础R蛭这种种情形的逼迫,医生不能不有一本生意经。
生意经最精的是兼营药业,诊所附设药房,开了方子立刻配药,几十个瓶子配来配去变化无穷,最大的成本是那盛药水的小瓶,收费言无二价。出诊的医生随身带着百宝箱,灵丹妙药一应俱全,更方便,连药剂师都自兼了。
天下是有不讲理的人,“医生治病不治命”,但是打医生摘匾的事却也常有。所以话要说在前头,芝麻大的病也要说得如火如荼不可轻视,病好了是他的功劳,病死了怪不得人。如果真的疑难大症撞上门来,第一步先得说明来治太晚,第二步要模棱地说如果不生变化可保无虞,第三步是姑投以某某药剂以观后果,第四步是敬谢不敏另请高明,或是更漂亮的给介绍到某某医院,其诀曰:“推。”
我并不责难医生。我觉得医生里面固然庸医不少,可是病人里面混虫也很多。有什么样子的病人就有什么样的医生,天造地设。
选自《雅舍小品》,正中书局1949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