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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第11章

包法利虽然生活节俭,但离陆续还清旧债还差得老远。勒赫不肯把任何期票展期。扣押财产已是迫在眉睫。于是,包法利向母亲求援。母亲答应让他用她的财产作抵押,但把爱玛狠狠数落了一通,并且提出要一条披肩,作为对她所作牺牲的回报。那条披肩是费莉西泰洗劫之后的幸存之物。夏尔不肯给她,母子俩失和了。

还是母亲首先做出和解姿态,提出把小贝尔特接到她那里去,对她也算是一种安慰。夏尔倒是同意了,但临到动身,又舍不得了。于是,母子间的关系完全、彻底地破裂了。

随着亲情的相继远去,夏尔越来越把爱倾注到孩子身上。然而,女儿令他担忧,因为她不时咳嗽,两边颧颊上成片发红。

对门就是药剂师家,红红火火,欢欢喜喜,事事如意。拿破仑在配药室给他当帮手,阿塔莉为他绣希腊式便帽,伊尔玛剪圆纸片盖在果酱瓶上,富兰克林会一口气背出九九表。奥梅真是最幸福的父亲,最走运的男人。

错啦!其实有种野心在暗暗折磨他:奥梅渴望十字勋章。他的条件倒不缺乏:

一、霍乱流行期间,表现了忘我的献身精神;二、本人自费发表了多种有益公众的著述,例如……(他列举了题为《论苹果酒及其酿造与效用》的论文,还有投给科学院的关于绒毛蚜虫的观察报告,以及那本关于统计的书,直至当年考药剂师的论文);何况,本人还是多个学会的会员(其实他只是一个学会的会员)。

“最后,”奥梅原地转个身,大声说道,“单凭救火的表现,我也该得!”

于是奥梅逢迎官府,省长大人竞选,他暗中大帮其忙。总之,他卖身求荣,无异于娼妓。他甚至给国王上书,恳求为他主持公道,称他为我们贤明的国王,将他与亨利四世相提并论。

每天早晨,药店老板总是急匆匆地拿到报纸,一心想看见有自己的提名,但总不见消息。最后,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便安排在自家花园里,把一块草坪修整成荣誉勋章的形状,从顶部起还有两条细长的草皮,算作绶带。他经常两臂交叉,在周围踱来踱去,暗自想着政府的昏庸和世人的负义。

不知是出于尊重,还是慢慢清理自有一番情趣,夏尔还没打开过爱玛平时用的那张红木书桌的暗屉。终于有一天,他在书桌前坐下,转动钥匙,顶开锁簧。莱昂所有的信全在里面。这一回,是确凿无疑了!他一口气看完最后一封信,又搜遍每个角落,每件家具,每个抽屉,甚至墙壁背后,又是哭,又是嚎,昏天黑地,疯了似的。他找到一个匣子,一脚踹开,鲁道夫的相片跃入眼帘,旁边还有散乱的情书。

他消沉起来,让大家觉得惊讶。他不再出门,不再见客,甚至不肯出诊。于是有人说,他关在家里喝酒。

但偶尔有人出于好奇,在花园篱笆那儿探身张望,吃惊地瞥见这个人胡子老长,衣服邋遢,面目难看,在里面大声哭着走来走去。

夏天的傍晚,他牵着女儿,带她去墓地。两人直到完全天黑才往回走,这时除了比内的天窗,广场上没有亮光。

然而,夏尔的痛苦并没得到完整的感受,因为他周围没人替他分担。他造访勒弗朗索瓦太太,为的是能够谈谈她。但女店家听的时候心不在焉,她跟夏尔一样,也有自己的烦恼:这不,勒赫先生的兴隆车行终于开张了,伊韦尔办事得力,有口皆碑,一再提出要增加工资,并且扬言他会“跳槽”的。

有一天,夏尔去阿尔格伊集市,准备卖掉他的马——最后的可卖之物,——不期遇到了鲁道夫。

狭路相逢,两人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鲁道夫上回只寄了张帖子,所以他先是支支吾吾,说几句抱歉的话,不一会儿胆子才壮了起来,甚至厚着脸皮(时值八月,天气酷热),请夏尔去小酒馆喝瓶啤酒。

他坐在夏尔对面,双肘搁在桌上,嘴里咬着雪茄烟,闲扯起来。面对这张爱玛曾经爱过的面孔,夏尔茫然若失,浮想联翩。他仿佛又见到爱玛的一件故物。说来令人叫绝。他恨不得自己就是对面这个人。

那一位还在谈着庄稼、牲口、肥料,东扯西拉地说个不停,生怕一冷场会旧事重提。其实夏尔根本没听。鲁道夫也觉察到了,从他的面部变化,就可以看出他在回忆往事。夏尔的脸渐渐涨得通红,鼻翼直翕,嘴唇哆嗦;甚至有一阵,他憋着满腔无名怒火,两眼死死盯住鲁道夫。鲁道夫吓坏了,打住了话头。但是没多久,夏尔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心灰意冷、失魂落魄的神情。

“我不怪您,”他说。

鲁道夫默不作声。夏尔双手捧住头,用万分痛苦,而又听天由命的口吻,有气无力地说:

“是的,我不怪您了!”

他甚至还说了一句感慨万千的话,一辈子仅此一次:

“错在命运!”

殊不知,他所说的命运,当初就是由着鲁道夫摆布的。鲁道夫觉得,这话出自有过如此遭遇的男人之口,诚然宽厚,简直好笑,未免有点轻贱。

第二天,夏尔走进花棚,在长椅上坐下。阳光从栅格里漏下来,葡萄叶在沙地上勾勒出它们的影子。茉莉花吐着清香,天空一片湛蓝,斑蝥围着开花的百合嗡嗡直叫。夏尔就像个十来岁的少年,忧伤的心头弥漫着这些爱的朦胧气息,觉得透不过气来。

小贝尔特整个下午没看见他,七点钟来找他吃晚饭。

他仰着头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张着嘴,双手握着一绺长长的黑发。

“爸爸,走呀!”她说。

她以为爸爸想逗着玩,轻轻推他一把。夏尔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三十六小时以后,卡尼韦先生应药店老板之请,赶了过来。他作了解剖,一无所获。

家产全部卖光了,就剩下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供包法利小姐投奔祖母作路费。老太太当年故去,鲁奥老爹瘫痪在床,一位姨妈收留了包法利小姐。如今姨妈家里穷,只好把她送进一家纱厂,让她自食其力。

包法利去世后,永镇先后来过三位医生,都是还没站稳脚跟,就给奥梅先生很快击垮了。奥梅的主顾多得不得了,当局照顾他,舆论保护他。

他新近获得了荣誉十字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