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别听他的,包法利夫人,”奥梅一边俯向餐盘,一边插话,“这纯粹是谦虚。——怎么,老弟!那天您在卧室,还唱《守护天使》(迪尚热夫人(1778—1858)作曲,一度流行。)呢,真是好听极了。我在配药室听得见;您的唱功,就像演员。”
原来,莱昂寄住在药剂师家,三楼一个小间,面对广场。听到房东夸奖,他脸都红了。
而奥梅已经转向医生,一一列举永镇的要人;讲述一些轶闻趣事,介绍一些情况。什么不知道公证人到底有多少财产;什么蒂瓦施一家人架子特大。
爱玛又问:
“您喜欢什么音乐?”
“哦!德国音乐,那种引人遐想的音乐。”
“您看过意大利歌剧吗?”
“还没有;不过,明年我要住到巴黎去,去读完法律学业,那时就要看了。”
“刚才,”药剂师说,“我有幸跟您先生谈到亚诺达,就是那个搬走了的可怜虫。倒是多亏了他爱铺张,你们就要住上永镇最舒适的一所房子了。对于一位医生来讲,这所房子尤其方便之处,是有一扇门通小路,进进出出没人看见。此外,居家的种种方便设施,应有尽有:客厅、洗濯间、水果贮藏室、带配膳室的厨房,等等。那家伙不在乎钱!他叫人在花园尽头,靠河边的地方,搭了个花棚,就为夏天好在那里喝啤酒!夫人要是爱好园艺,不妨……”
“我太太在这方面不大有兴趣,”夏尔说道,“有人劝她活动活动,可她就老爱待在屋里看书。”
“我也一样,”莱昂插话道,“其实在晚上,风吹打着窗玻璃,屋里点着灯,拿本书在火炉边一坐,真是再美不过了!……”
“可不是吗?”她睁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注视着莱昂说道。
“你什么也不想,”他接着说,“时间一小时一小时流逝。你寸步不移,却在一个又一个地方神游,宛如历历在目,你的思想和故事难解难分,不是揣度细节,就是追逐来龙去脉。你与书中人物同呼吸,共命运,仿佛是你穿了他们的衣服,在心惊肉跳一样。”
“对极了!对极了!”爱玛说了又说。
“有时候看书,”莱昂继续说,“会遇到自己也有过的某个朦胧的念头,或者某个早已淡忘的形象,又从远处回到眼前,好像是你最细腻的感情,在充分展现出来。您有过这种体验吗?”
“我有过这种体验,”爱玛答道。
“所以,”莱昂说,“我特别喜欢诗人;觉得诗歌比散文更加温情脉脉,更加催人泪下。”
“不过读多了也会腻味,”爱玛又说,“我现在相反,却很喜欢那些一气呵成的,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就讨厌如同现实生活的,平平庸庸的人物,温吞水似的感情。”
“的确也是,”书记员指出,“这样的书不能打动人心,依我看来,就背离了艺术的真正目的。人生每多失望,若能在思想上了解高贵的性格、纯真的情感和幸福的境界,那是多么美好啊!就说我吧,生活在这里,远离上流社会,读书是惟一的消遣;可是,永镇又拿不出什么东西来!”
“大概就跟托斯特一样,”爱玛又说,“所以那时候,我总在租书店租书看。”
“夫人若肯赏光,尽可利用我的藏书,”药剂师听到他们最后这几句话,便说道,“我收藏的书,都出自最优秀的作家,譬如伏尔泰、卢梭、德利尔、瓦尔特·司各特,还有《连载集锦》,等等;此外,我还会收到各种报刊,其中《鲁昂灯塔报》是天天送来;我是这家报纸在比希、福日、新堡、永镇以及附近一带的通讯员,所以沾了点光。”
饭已经吃了两个半小时。因为女佣人阿泰米丝,趿拉着一双粗布条编的鞋子,懒懒散散,在石板地上拖拖拉拉走着;上菜有一道没一道,丢三落四,样样不懂;老是让台球室的门半开半掩,插销头在墙上碰来碰去。
闲谈之中,莱昂不知不觉,把脚踩在了包法利夫人的椅子的横档上。包法利夫人系一条蓝色的真丝小领巾,像皱领那样,把细麻布衣领,围得直直的,圆圆的;她的脸的下半部,随着头部的动作,时而缩进时而露出高领,十分妩媚。他们俩离得很近。在夏尔和药剂师交谈时,他们就这样海阔天空地闲聊,聊来聊去总离不开固定的中心,十分投机,什么巴黎的演出啦,小说的标题啦,时新的对舞啦,还有他们并不熟悉的上流社会,爱玛居住过的托斯特,他们眼下所在的永镇,等等,天南海北,无所不谈,直到晚餐结束。
上了咖啡之后,费莉西泰便先去新宅收拾卧室。不多久,客人们就离席了。勒弗朗索瓦太太就着炉火的余烬打盹儿。只有马夫提着灯,守在一旁,准备送包法利夫妇去他们的新家。他的红头发里沾着碎麦秸,左腿一瘸一拐的。他用另一只手拿起神甫先生的雨伞,大家就出门了。
小镇在沉睡,菜市场的柱子投下长长的影子。大地灰蒙蒙的,像夏天的夜晚。
医生的住所离客栈只有五十步远,不一会儿,大家就互道晚安,分头走了。
爱玛一进前厅,就觉得凉飕飕的,肩上就像搭上了湿衣服似的。原来墙壁新刷过石灰。
木头梯级嘎吱直响。二楼的卧室没挂窗帘,窗户透进灰白的光。影影绰绰望见树梢,远处夜雾笼罩,草地若隐若现;月光皎洁,沿河一带雾气缭绕。屋子中央,横七竖八,放着五斗柜抽屉、大大小小的瓶子、帐杆、镀金小棍,床垫堆在椅子上,盆子扔在地板上;搬家具的那两个人,随随便便地把东西撂下了。
爱玛这是第四次在陌生地方睡觉,第一次是进修道院那天,第二次是到托斯特那天,第三次是在沃比萨尔,如今是第四次。每一次在她的生活中,似乎都意味着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她认为,在不同的地方,事物不可能老是一个面目,过去的生活既然不尽人意,将来要过的日子兴许会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