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检察官的呼吸变得自如起来,胸中憋了好长时间的那股气也终于舒顺了。马车驶入府邸前庭停下,维尔福从马车的踏脚板上一跃跨上楼门前的台阶,他看到仆人见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一个个都脸有惊色,但除此之外看不出他们脸上还有什么表情。没有人跟他说话,同往常一样,仆人见他过来便站住给他让路,其他什么表示都没有。他从努瓦基耶的房间前走过,从虚掩着的门缝里他恍惚看到里面有两个人影,但他自己已是忧心忡忡只顾往前走,再没有那份心思去看看同他父亲在一起的是什么人。
“还好,”他一边迈上那座狭小的楼梯,一边说道,楼梯上面就是他妻子的套间和瓦琅蒂娜的那间空房间,“还好,没有出什么事。”上到二楼后他首先把楼梯口上的门关上。“一定不能让人来打扰我们,”他说道,“我要敞开地同她谈谈,要向她认罪,所有的事全告诉她……”他走到房门口,伸手握住门上的水晶玻璃把手,门却自己打开了。“没有锁!喔,不错,太好了!”他轻声说道。他走进小客厅,到晚上这儿便为爱德华支一张床,因为爱德华虽然上寄宿学校,但他每天晚上都回家,他母亲舍不得跟他分开。维尔福朝整个小客厅扫了一眼。“没有人,”他说道,“她一定在她卧室。”他匆匆朝卧室门走去。这扇门上了锁。他在门前站住,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埃洛伊丝!”他喊了一声。他仿佛听到里面有家具搬动的声音。“埃洛伊丝!”他又喊了一下。
“是谁?”里边的人问道。
他觉得里边的声音显得比平时虚弱。“开门!开门!”维尔福喊道,“是我!”
但是,尽管他是在命令,尽管他的口气焦急不安,门就是不开。维尔福于是猛地一脚把门踢开,只见维尔福夫人直挺挺地站在通向女宾小客厅的门口前,她脸色惨白,脸容因为抽搐而全变了样,两眼可怕地直勾勾地望着维尔福。
“埃洛伊丝!埃洛伊丝!”他说道,“您怎么啦?说话呀!”
少妇向他伸出她那只僵直苍白的手。“事情完结了,先生。”她喘着粗气说道,说话的声音已经嘶哑不清,似乎嗓子已被喘出的粗气撕裂,“您还要怎么样呢?”说完,她直挺挺地扑通倒在地毯上。
维尔福赶紧过去抓住她的手,这只痉挛的手还紧紧握着一只用金盖子封口的小瓶。维尔福夫人死了。维尔福吓疯了,倒着走到房门口,两眼直盯着那尸体。“我的儿子呢?”他突然失声大喊起来,“我的儿子在哪儿?爱德华!爱德华!”他匆匆走出套间,一边高喊:“爱德华!爱德华!”他喊得这样凄切悲郁,仆人纷纷闻声跑了上来。“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在哪儿呢?”维尔福问道,“带他离这楼远远的,不要让他看见……”
“爱德华不在楼下,先生。”贴身跟班回答道。
“他一定在花园里玩,你们去看看!去呀!”
“不,先生。大约半个钟头前夫人把爱德华叫上楼,爱德华进了夫人的房间以后再也没有下来。”
维尔福额头顿时冷汗涔涔,他的脚踩在地板砖上发软打滑,他的思绪仿佛一只摔坏了的破表的齿轮,完全乱转起来。“在夫人的房间里!”他喃喃说道,“在夫人的房间里!”他一手按在额头上,一手扶着墙上的护木板,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往回走。要去那房间,就会又一次见到那不幸女人的遗体;呼叫爱德华,就会在这变成棺材的套间中引起回声;而如果开口说话,就会打破坟墓中应有的静穆。维尔福只觉得自己的舌头已经卡在喉头僵住不动了。“爱德华,爱德华。”他结结巴巴地说,孩子没有回答。仆人说孩子进了他母亲的房间,后来再没有出来,那么,这孩子在哪儿呢?
维尔福向前迈了一步。维尔福夫人的尸体横躺在女宾小客厅的门前,爱德华一定就在这小客厅。那尸体似乎在守护门口,眼睛还睁着,然而凝滞不动,嘴唇上飘着一丝可怕和神秘的讥讽。尸体后面的门帷还掀开着,可以一眼看到客厅的一个角,一架竖式钢琴和一张蓝缎面沙发的一小部分。维尔福向前迈了三四步,他看到孩子正在沙发上躺着,肯定那孩子睡着了。这不幸的人顿时觉得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喜悦的激情,一缕清亮澄莹的光线照进了他正在其中苦苦挣扎的地狱。他只要一步跨过那尸体,走进小客厅,就能抱起孩子,带着他远走高飞,走到那遥远的,十分遥远的地方。
维尔福已经不再是那种内心实为穷奢极欲,但手段高明,外表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是一只受了致命伤的老虎,而且在它刚才受伤的时候,它的牙齿已被击碎。他现在已不再怕那些世俗之见,但他怕鬼魂。他好像越过一团熊熊烈火似的,迅步朝尸体冲去然后一越而过。他一把抱起孩子,搂他,摇他,喊他,但是孩子毫无反应。他把他那滚烫的嘴唇贴在孩子的脸颊上,那脸颊已经冰凉苍白。他用手按摸孩子的四肢,四肢已经僵硬发直。他又把手按在孩子的胸口上,那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孩子已经死了,一张折成四折的纸片从爱德华的胸口掉了下来。维尔福仿佛遭到雷霹似的,一下跪倒在地上,孩子从他已经变得瘫软的双臂中掉下,滚到母亲身旁。维尔福捡起那张纸,认出上面的字是他妻子的笔迹,急忙读了起来。纸上写道:
您知道我是一个好母亲,因为正是为了儿子我才成为有罪之人的。一位好母亲不能撇下儿子自己一走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