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瓦基耶听了维尔福的话似乎平静了下来,坦然地把眼光转向一边。维尔福猛地一下解开让他感到窒息的上衣,抬起毫无血色的手抹了一下额头,上楼回他书房去了。
夜阑人静,寒气袭人。家里的人像平常一样都已上床入睡,而维尔福也跟平常一样,家人睡觉的时候他却独自熬夜,伏案工作到清晨5点钟。他又重新翻阅了一遍前一天进行的最后一次预审的审讯记录,从头至尾审阅了全部证词,又对自己起草的起诉书作了一些删改和润色,这篇起诉书可以说是他起草的起诉书中言辞最犀利,构思最精密的得意之作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法庭正式开庭。这一天黎明的时候,维尔福觉得天色茫茫发白,悲怆凄恻。晨光熹微,莹莹发蓝,白纸上用红墨水写下的一行行字清晰可见。烛光劈啪发响快要熄灭的时候,检察官稍稍睡了一会儿,然而蜡烛发出的劈啪声又把他惊醒,只见汗津津的手指被烛光染上一层红色,仿佛烛光在那手指上倾泻的是一摊红彤彤的鲜血。他推开窗子,天角上横着一道橙红色的朝霞,一片黑蒙蒙的纤细的白杨树林呈现在地平线上,被那道彩霞从中间劈成两爿。栗树林旁边的铁栅门外面,一只云雀振翅从苜蓿地飞向天空,唱起了它那清越的晨歌。黎明的潮气向维尔福迎面扑来,昏昏沉沉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今天,”他铿锵激越地说道,“今天,执掌正义之剑的志士将挥剑出击,决不放过任何一个罪孽之人。”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对面凸出的墙角望去,寻找他昨天看到努瓦基耶的那个窗口。窗上依旧蒙着窗帷。但是父亲的容貌已在他脑际清清楚楚地浮现,他眼前的这扇窗虽然还紧闭着,但又仿佛敞开着一样,他对着窗说起话来,似乎从这敞开的窗口看到了依然怒形于色的老人。“对,”他轻声说道,“对,你就放心吧!”
他的头垂到胸前,随后就这样低着头在书房里踱了几圈,最后和衣倒在一张长沙发上。他并不想睡觉,只是因为彻夜伏案工作,感到十分疲乏,一股寒气直钻到骨髓,他想放松一下僵硬发木的四肢。小楼里的人渐渐都醒了,维尔福在书房里也慢慢听到了各种各样的,不妨说是家常生活不可缺的声响。他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听到维尔福夫人唤贴身女仆拉响的绳铃声,也听到他的儿子,像所有这种年岁的孩子一样,一醒来就快活地喊叫起来。于是维尔福自己也拉响绳铃,那个新来的贴身跟班闻声走进书房,给他送来报纸。除了报纸以外,他又端来了一杯巧克力。
“您手里端的是什么?”维尔福问道。
“一杯巧克力。”
“我没有要呀,是谁替我想着的?”
“是夫人,她说今天审理的是一桩谋杀案,先生一定会说很多话,所以早晨要吃点东西。”跟班说完,把手里端着的镀金的银杯放在长沙发前面的茶几上,跟写字台和别的桌上一样,茶几上摊满了文件。跟班放下杯子便退了出去。
一时间,维尔福显得忧心忡忡,两眼直望着那只杯子,接着他又神经质似地突然一下拿起杯子,一口气把杯里的巧克力全喝了,简直可以说,他倒希望这杯巧克力能把人毒死,真想自己一死了事,从那比死还要痛苦的事情中解脱出来。喝完以后,他从沙发上站起,迈着方步在书房里来回走动,嘴上挂着一丝令人见了心里直发寒的微笑。喝下去的巧克力并没有什么毒性,维尔福先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午餐的时间到了,维尔福先生没有去餐厅,他的贴身跟班又一次走进书房。“夫人要我告诉先生,”他说道,“11点钟已经敲过了,法庭开庭时间是12点钟。”
“嗯!”维尔福说道,“还有别的话吗?”
“夫人已经换好衣服,可以出门了,夫人问要不要陪先生一块儿去。”
“去哪儿?”
“去法院。”
“她去干什么?”
“夫人说她很想去旁听。”
“啊!”维尔福说道,那口气简直太吓人了,“她想旁听!”
仆人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说道:“假如先生打算自己一个人去,我就过去对夫人说一声。”
维尔福没有答理,只是用手指甲掐自己的脸颊。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那黑黝黝的胡子显得格外刺眼。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告诉夫人,我想找她谈谈,请她在自己房间里等我。”
“是,先生。”
“您再过来给我刮脸和换衣服。”
“马上就来。”
跟班果然走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给维尔福刮了脸,服侍他穿上一身庄严的黑礼服。等到侍候快停当的时候,跟班又开口说:“夫人请先生穿好衣服就过去。”
“我这就去。”
于是,维尔福胳膊下夹着卷宗,手里拿着帽子,朝妻子的套间走去。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摸出手帕擦他那苍白的额头,抹干上面淌着的汗珠,随后他才推门进去。
维尔福夫人正坐在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不耐烦地翻阅报纸和几本小册子,这些册子还没有等她读完,就被爱德华这孩子撕成东一张西一张了。她已穿戴停当就等着出门,出门要戴的帽子在椅子上放着,手套也已戴在手上。“啊!您来了,先生,”她说道,口气极为平静自然,“我的上帝呀!您的脸色真是苍白,先生!这么说,您又彻夜未眠都在工作了吧?您为什么不愿下楼和我们一起用午餐?您说,您是带我一块儿走呢,还是我自己一个人带着爱德华去?”